「征南王谢志珊,已经十天十夜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他那双平日锐光四射、所及处三千部众无不敬畏的眼睛,此际却疲乏得几乎睁不开来,血丝满布。
但谢志珊不敢闭上眼。他咬着一柄短刀,另一把战刀横挂后腰,手足并用地攀爬在嶙峋山岩之间,尽量往更险要的深处走,同时眼睛不忘四顾,视线穿过烟雾笼罩的山林,眼神里充满了疑惧。
——彷佛任何时刻,就会有敌人在雾中现身。
伴在他身后的就只余最后廿多人,除了几个较勇猛的亲卫之外,副将亲信倶已在战斗中失散,生死不知。谢志珊没有想要把他们任何一个找回来。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出横水。
十年前落草为寇,继而据山称王,赤手打出一片天下;屡次击败来征伐的大队官军,甚至曾经率众攻打赣州、南康等城,震动朝廷……谢志珊霸业的最大资本,就是横水这个地势险奇的大本营。
然而没想到,今天横水却成了他的囚笼。
——这一切,全因为那个人到来。
远方铳炮声又响起。谢志珊和部众眺望过去,只见天空反映着火光。他们知道那是长河洞栅寨所在。看来连那最后的据点也已失陷了。
谢志珊看了一会,又瞧瞧身边那群神色败丧的部下,心里强自振起精神,拿去口中短刀向他们呼喝。
「走下去!不要气馁!只要逃过这一劫,到了桶冈,我们就能够东山再起!」桶冈与横水乃是这南安府两大险地,那边的寨主蓝天凤,当年与谢志珊几乎同时起事,声势人马亦相若,多年来一向互通声气,共同对抗官府;只要投得桶冈,在那边重新招集失散的部众,两寨联合与这支来犯的官军再度决战,必能反败为胜——谢志珊如此深信。
——这也是他现在唯一的生路。
一想及此,谢志珊再度紧咬短刀,继续在山岩间攀爬。
谢志珊乃是山輋蛮民(注)脸孔轮廓坚实深刻,身躯四肢犹如钢条,虽然精神困顿,但攀山的身手依然矫健如猿猴。輋民自称为「山客」,历代久居险恶山水之间,刀耕火种及猎食为生,这山林对谢志珊而言就是家园。
注:即今日畲族。
部众都在谢志珊激励下跟着前进。回想起这些年快意恩仇,恣意劫掠奸淫,令方,圆百里官民闻风丧胆的快活日子,他们绝对不想就此放弃。
谢志珊攀山之际,心里却挡不住各种思绪袭来。尤其是这个月来节节战败的记忆。
他实在想不透,自己是从哪一天开始打输这仗的。
今年初听闻东面福建漳州贼寇被官军火速剿灭的消息后,谢志珊已早有提防,命部众修整栅寨防务,随时准备迎敌,之后靠着在官府里收买的内应,谢志珊又得知南赣巡抚准备与湖广官军会师,攻打靠近湖广省界的桶冈,以十一月初为会合之期。谢志珊于是先给部众休养,预备万一桶冈蓝天凤被破后才迎战。
不料南赣十路兵马共万人,突然就在十月初如鬼神般在横水出现。
谢志珊与部众继而迎接的,就是不断的混乱与挫败:官军不知如何竟有精锐预先攀越山崖,夺取制高之地,并占据了寨匪预先布在山上的木石陷阱,全数发下,堵塞了出迎匪贼的大部分退路;然后深山处又持续发出炮声火光,谢志珊与贼众以为横水主寨已被官军偷袭攻陷,于是退却往左溪的据地。
然后各巢穴又逐一被攻破,谢志珊只能不断节节败逃。最令他纳闷的是:每次停留生一个巢穴据点,准备坚守顽抗时,官军都能从栅寨的最弱点攻至,令他无险可守再溃败。似乎自己旗下寨所的布设,全都早在敌人掌握之中。
而这支官军来势之猛,更远非谢志珊过去曾多次对抗过、废弛不堪一击的地方官军可比,即使在这险要难渡的山水间行军,仍然坚毅锐利。
能够在横水称王多年,谢志珊自非一般匪盗可比,他深深明白一个道理:一支军队的士卒如何,即可见出统领如何。
——这个姓王的,到底是什么人物?
有一天,我要见到他。谢志珊这么想。
——当我重整阵营,反过来迎头击败他的时候。
谢志珊牢抓着尖锐的岩石,指头都渗出血来,但他不觉痛楚。。强大的决心,淹过了一切苦痛。
终于攀过那堆乱岩,谢志珊与部众到达一条弯狭的羊肠小道前。小径两侧是有如墙壁的奇岩,异常隐秘,径道长满了及腰长草,显然已多年没有人走过。
盘据横水多年的谢志珊曾大举派遣部下仔细勘察山寨一带,对所有地势要道了如指掌,又命工匠在要紧处架设防栅屏障,将横水筑成他的一个迷宫王国。在横水的众多密道中,这条位于左溪的狭径乃是谢志珊最后一条救命草,只要穿过它,大概再走一天半即可直抵桶冈的友寨前,相较追兵所走的其他山道短了一半日程。
小径与山岩皆为浓雾围绕,空气湿润得像要在鼻孔结出水珠来。四周甚是宁静,并无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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