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海水映得血一样殷红,潮水一浪一浪地拍打着海岸,如人的心一般,毫不平静。海边徘徊着一个憔悴的影子,在沙滩上留下串串凌乱的脚印。
印月说,把他抬进水月庵中以后,他整整昏迷了七天。七天之中,一切都改变了。沙滩上所有的痕迹都被潮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这个岛屿并不大,但无论他怎样寻觅,再也找不到蒋灵骞的踪迹。空荡荡的海滩,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若是死了,总会留下尸身——沈瑄存着万一的希望这样猜想,或者只是出了什么事,所以她远远地走开了,将来一定还会回来的。只有悬崖边上挂着的半截飞雪白绫,迎风飞舞,仿佛幽怨的离魂。
远远的,印月招呼他回去了,她那件月白色的僧袍,在晚风中飞扬。沈瑄每次看见印月,都忍不住出上半天的神:这难道是冥冥中天意在捉弄自己?为什么印月的面目,竟然和离儿如此相似?第一次看见她时,沈瑄把她当作了离儿。这个谨慎的出家人大惊失色。但是不一会儿,沈瑄就知道,容颜可以相似,但眼中的神情却是千差万别的。印月的眼神淡漠而空蒙,看任何东西都心不在焉,好像在望着远处的什么,何来离儿的灵动幽深?
印月是个带发修行的女尼,已经颇不年轻了。虽然长年幽居的虔诚生活,使得她的脸上笼罩了一层纯真无瑕的容光,将岁月的凿痕轻轻掩了去,但她究竟不是少女了。她说她在这远离大陆的无根岛上,已住了十七年。
那她为什么会像蒋灵骞呢?沈瑄很想探问一下。但印月太冷漠,虽然认真照料他,却一句多的话也不肯讲。她甚至从来没有问过,沈瑄是谁,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水月庵小小的三间厢房,只有她一个姑子,她每天烧烧香,念念经,读读书,弹弹琴,数着日子一天天溜走。
海上升明月,沈瑄问印月要了火盆和纸钱,来到海边那个悬崖上。纸灰晦暗的幽光与天上寥落的明星混在一起。沈瑄觉得,他是在焚烧自己的心,将它也烧成缕缕青烟,在风中盘旋、回荡、消散。
“不要脸的尼姑,你如何对得起我徒弟!”远处传来阵阵叫骂,沙哑的声音几乎要把整个无根岛都掀翻了。沈瑄愕然,收拾了火盆,匆匆赶回水月庵。
庵门紧闭着,门前一个青袍老者,白发白须,满面红光。他拄着青藤拐杖,一边骂一边跺脚。沈瑄记得下午曾在岛子的后面与这老人打过一个照面。印月说,这老人姓曾,是无根岛的另一个居民,言语间并没有厌憎之意。不过这老人讲出来的话也太不客气:“印月,你当初死也不肯嫁给我徒弟,我只当你真的守节!青天白日,竟然在观里收留了小白脸。你还知不知羞!”沈瑄可也听不下去,道:“老先生,你这样讲话太过分了吧?”
那姓曾的老人更不答话,举起拐杖就向他头上砸来,沈瑄轻轻避过。只这一个动作,沈瑄就看出这老人没有武功,不觉暗暗宽心。
就在这时,庵门开了条缝,印月掷出一件东西来:“我是看见了这个,才收留他的。你若不服,就带了他去好了。”说完又把门紧紧闭上。
黑暗之中,看不清是什么。老者把那东西抢过来,愣了一会儿,忽然异常和蔼地对沈瑄道:“公子跟我来好了!”
沈瑄也看出,印月今晚没有留自己的意思了,只得跟了那老人去。
那人的住处在小岛背面,几间木屋,院落里种着蔬菜。老人点亮油灯,细细查看那件东西。沈瑄瞧出,那是叶清尘给他的木雕鬼脸,一向被他系在腰上。“想不到叶大哥的势力,居然远达这偏僻海岛。”沈瑄想。
“清尘好不好?”老人向沈瑄询问。沈瑄听他唤“清尘”,料想是叶清尘的长辈,道:“回伯父,叶大哥一向很好。”
老人又道:“他娶没娶妻子?”沈瑄道:“还没有。”
老人摇头叹道:“咳,七年啦,七年啦,全是那尼姑害的!”
沈瑄莫名其妙,叶清尘不娶妻,和印月有什么关系。他隐约看出,印月和这老人都是好人,可两人的关系又透着十分的古怪。
老人又道:“你有他的这件信物,又叫他大哥。你是他什么人?”沈瑄道:“晚辈和叶大哥是结义兄弟。”
老人显得十分欢喜:“清尘看重的人,一定不错。”他举起油灯,又细细查看起沈瑄来,忽然叫道:“咦……”沈瑄知道他惊奇的是什么:“伯父,晚辈受伤已久,本来就活不了几天啦!”
老人大摇其头:“年纪轻轻的怎么讲这种话!”说着一只瘦棱棱的大手就搭在了沈瑄背上。沈瑄只道他根本不会武功,毫不防备。不料一股雄劲的暖流,源源不断地走遍了他的奇经八脉。他这时要推辞也来不及了,只觉得这些天烦乱冲突的气流渐渐平息,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这老人的内功明明与叶清尘是一脉相承,只是修为更加深湛。
一个时辰之后,沈瑄清醒过来,向老人道谢。老人皱着眉头,深为忧虑:“我还是救不了你呀!”沈瑄淡淡一笑,不以为意:“伯父为我耗费功力,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命数如此,又有何憾。”
老人道:“你究竟是谁,怎么来这的?”沈瑄见这老人远远不似印月冷漠,遂大致说了受伤被人追捕,漂流至此的经过,又道:“晚辈的妻子下落不明,多半已然仙去。晚辈若能早一点追上她,很是心满意足。”
“可叹,可叹!”老人听得唏嘘不已,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又道,“不行!殉情固然很好,但你要就这样死了,将来清尘知道,岂不怪死我!我决不让你死。”“伯父不用费心。”沈瑄微笑道。“不行不行。你万万不可以死。”老人踱来踱去,揪着自己的白胡子,焦急不堪,“我救不了你,那可怎么办!”
沈瑄闭目不语,忽听的老人道:“这是什么?”原来那本黄皮册子从沈瑄怀里露了出来。他来不及阻止,老人就一把抢了过去:“《江海不系舟》?”他匆匆翻了几页,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好呀好呀,这就是好药方子嘛!这是烟霞主人留下的一本武功秘笈,就照着它练!”
沈瑄不语。老人遂兴致勃勃地解释道:“庄子有云:‘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然若不系之舟。’不系之舟,遨游江海,正是武学的玄妙境地。你大概还不知道,烟霞主人叫做沈醉,是几十年前的一个武林泰斗、洞庭派的开山祖师。他的玄门内功最是正宗。你照着这本《江海不系舟》好好练练,多半能把伤治好。摇头干什么?他姓沈,你也姓沈,可说是一家人。你练他的功夫正是理所当然。快快,马上开始练!”
沈瑄道:“伯父,晚辈早不存生意,是不会练这本书的。”他虽然说得平淡,语意却甚是坚决。这些天来他记起蒋灵骞临终时叫他练功、复仇的话,有时也会翻翻这本《江海不系舟》。这本小小的册子,是离儿以生命换来的,书皮上还溅着两人的血。他一看见,便是揪心的痛楚,哪里还能练!他只是把它卷在那段飞雪白绫里头,当作蒋灵骞的遗物细心保存着。至于他自己,早已准备快快离开这个寂寞的人间了。
老人见他不允,皱眉道:“真是死心眼!”眼珠子一转,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沈瑄道:“伯父是叶大哥的授业师父。”
老人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爽快,倒是一愣,旋即恨恨道:“叶清尘这小子,叫他不要说师父是谁,这等不听话!”沈瑄道:“叶大哥倒是从来不肯说自己的师承。是晚辈自己猜出来的。”沈瑄听过老人的话,早料到他和叶清尘渊源颇深,又见识了他的内功,故而猜到。只是在这海外荒岛居然得遇义兄的师父,却也真是奇缘了。
老人笑道:“清尘的武功很好。他的师父居然是个一点功夫也没有的人,你可也万万想不到吧。”言语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其实沈瑄已经想到,这老人根本不是不会武功。以他的深湛内力,从前应当是个绝顶高手。但是他手足瘫软,明明是被人废去功夫。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才避居荒岛,也不让叶清尘对人提起自己。
“老朽姓曾,名叫曾宪子,你年纪尚小,说给你听也无妨。清尘是我惟一的徒弟。二十二年前老朽最后一次回中原时,遇见了他。他本来是孤儿,在苏州城里要饭,被丐帮的几个花子欺负。老朽看他颇有几分骨气,就带了回来,慢慢调教。名为师徒,其实如父子一般。”沈瑄点点头。
曾宪子又道:“你是清尘的义弟,我自然不能不管你。可是你现在一心要死,叫我将来如何向清尘交代?”沈瑄道:“曾伯伯,你对我很好。我命中注定无寿,哪里怪得到你。”
曾宪子不理他,只是一味哼哼道:“清尘啊清尘,你这个义弟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师父无能,师父救不了他。师父以后还有什么面目见你!”他说着说着,居然掉下泪来,“清尘啊,师父不能等你回来了!”竟然拿出一柄匕首,向自己颈中刺去。
沈瑄慌了,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曾伯伯,你这是干什么!”曾宪子道:“你要死,我又拦不住。只好赶在你前面死掉。”沈瑄急了,慌忙道:“曾伯伯,你若因我而死,叫我又何以自处!”曾宪子眨眨眼,道:“除非你答应我,练那本书上的内功,把你的伤治好。”
沈瑄这辈子也不曾想到过,有人为了要他练武,竟会以死相逼,何况这人还是刚刚相识。曾宪子见他发愣,又补说道:“我说要死,可不是吓唬你。老朽在这世上,罪孽深重,早是多余的人。却不像你,大好青年,死了可惜。你不想想,你的妻子只是失了踪,又不一定真死。要是她今后找了回来,问老朽要人,难道要老朽指个墓碑,说你丈夫就在这里,进去见他吧——那老朽真不如去死算啦!”说着又往刀尖上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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