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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潜龙勿用穴蛇飞(第1页)

就在小五送我玛瑙石那天之前的六年,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二日凌晨不知几点几分,张世芳尚未偷着李翰祥的那块青石板,军宪警方还保留了一部分人员在植物园四周封锁警戒。万得福则飘然现身—运起万老爷子当年所传、得自园登和尚、廖佛一系的“送行十八步”,自广州街植物园北门,避过上百盏探照灯和手电筒的搜寻,悄然来到荷塘小亭。

是时小亭内外已无人丁看守。但是万得福依旧十分谨慎,几乎可以说是寸步寸阴,至少花了将近半个更次才蹑足步入亭中。重睹地上挖回祖宗家去的一方石板凹槽,思及万老爷子殒身惨状,不觉又鼻酸了一阵,才觑准亭顶露骨梁处使出那一招“奉先断肠”的猱升之法,一拧身,好似一支冲天爆仗般地贴伏在梁木支架上。须知这万得福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三十六年下来,岂能不把这“奉先断肠”使得出神入化?比之当年杭州湖墅初试牛刀,打落项迪豪雕翎羽箭之时无意施展之境,更见其炉火纯青—可谓风不惊、草不摇,连梁木上的积灰积尘皆不为所动了。

有如壁虎一般倒伏在梁上的万得福此时可以说是悬身于一片阒黑之中,过了好半晌才就着荷塘水面反射而上的微弱波光,勉可看出梁间确乎有那么几个凹痕。他探手一摸,每个凹痕都深可及寸—换言之,凹痕里究竟有什么物事,却根本无法得知。然而万得福此刻胸有成竹,反而不忧不急,又在梁间匍匐了许久,待那微微有些亮光的晨曦再从水面反射而上,才看出了个端倪—

果不其然,凹痕共有五处,大小的确是子弹头所造成,只这凹痕的分布与嵌入梁木的形状极不寻常。万得福扭头曲颈看了足有一刻钟之久,才想起自己飞身而上,并未与先前万老爷子头西脚东陈尸在地的方向一致。当下暗提一口真气,随即卸劲又聚劲,一卸一聚之间,人已经转了整整一百八十度,呈头西脚东的方位。这时再一看去,便一目了然了。

原来自万老爷子胸前弹射而上的五颗弹头的确是深深嵌进了亭顶,可是嵌入之势却耐人推敲。倘若以左右分,约略可将五颗弹头里作左三右二的两组。倘若再以个别弹头的嵌入方式看,则左下角的一颗和右下角的一颗与另外三颗不同—它们是横着嵌入的。

万得福初看这弹着情状,直觉想到的是茶阵。自两百年前那姓洪的哥老会光棍带着一部洪门的“海底”与白莲教、义和拳订了个“北教南会”的盟约之后,许多地方械斗团体便发现了一种既可以称之为扩大组织、也可以称之为破解机密的路子—那就是大量而急遽地散播这种被称为“海底”的东西。

所谓“海底”,顾名思义,便是极深、极秘、极不易探得究竟之地,也可以说就是帮会中最根本、最核心的种种规章、法制、信条、誓言、仪礼乃至成员间的辨识手段等等。它未必是在帮会形成之前就出现的—更合理且符实的情形应该是在帮会成立发展之后,为免口说无凭、默想无据,于是由参与者共同议订,或者由领事者裁示,令专人誊写抄录而成。这样的秘本并不是拿来流传、散布的。它反而应该有禁止流传、散布的性质。因为一旦经手寓目者众,便失去了它作为“海底”的藏珍保密的本意。

可是珍藏的秘密非经分享却不易见其珍、不易显其密—尤其是当这个组织有坐大的企图之时。是以原本只供少数成员记录备忘且奉若圣旨的手抄秘本却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成了各地方势力会党间广为流传、散布的物事。广东省还有人印“海底”发家,成了富豪。

天地会系统出来的“海底”原也只是几十页的小册子。一经流传,人人想在这部堪称圣书的册子上留下自己的手泽。于是稍通文墨之徒(甚至不通文墨之徒)只消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权柄,便要添写些诗句、文章以及故事。光是一桩日常的走路过桥,就生出几十首应答的歪诗劣谣。仿佛走路过桥的光棍若是在应对酬答这些诗谣上不能尽符秘本所载,便要被视作奸细一般。比方说:

问:桥尾谁人在此?答:结万义兄在此。问:在此何事?答:在此看桃李。问:桃李树结子有多少?答:桃树结子三十六,李树结子七十二,共成一百零八。问:有何为证?答:有诗为证—桃子三六在树根李子七二甚超群两样相连成结阵一百零八定乾坤。续答:尚有对一联为证—有头有尾真君子存始存终大丈夫。问:你在桥上过?桥下过?答:弟子在桥下过。问:为何不在桥上过?答:弟子身有秽,不敢在桥上过。问:桥下水深,焉能过得?答:结万义兄见我真心义气,教我手拿三块石、八字脚;三八廿一步踏过。问:有何为证?答:有诗为证—二板桥头过万军手拿三石过江滨义兄问我何方去一片真心伴帝君。问:到二板桥又到何处?答:又到洪门一座。问:洪门谁人把守?答:万龙、杜方二位将军把守。有对一联为证—地镇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峡水万年流……

如此反复诘答问辩、喋喋不休,倘若实况果然,则天地会光棍博学强记的资质恐怕不比正途八股出身的秀才、举人为弱。

而这“海底”秘本之中,倒非不可尽信。茶阵便是其一。茶阵者,于列杯奉茶以待来客之际有固定的布排图式。无论一只茶杯、两只茶杯……乃至于十三只茶杯,加上一把茶壶,可以摆出成百的阵式。来客取哪一只杯?饮多少?如何持杯?如何饮?都有细腻的讲究和要求。倘若主客双方本有敌意,而在茶阵的往来应对之中又有什么差池闪失,便极可能演成剧烈的武斗。反过来说,茶阵相待得宜,也有可能排难解纷,化干戈为玉帛。

万得福看那弹头嵌入之势,自然先想到这排列与“海底”秘本中的茶阵列杯图样略似。在茶阵之中,五杯之茶也称得上变化多端了。若成四外一内的“梅花郎”,则中间那一杯绝不可饮。若成一直排的“五祖君”,则一杯也不可饮;非饮不可的话,须先注回壶中,重新斟上,这叫“崇祯帝尚在五祖君之上”。上三下二式叫“五虎下西村”,只上排中间那杯可饮。至于左三右二,在正统茶阵中并无此式,只于烟茶并举时才有。面对这一式,饮者须持左三杯中最下方,也就是最靠近自己的那一杯,先移至右二杯的上方,也就是靠近主人的那一边,然后念诗一首:反斗穷原盖旧昔清人强占我京畿复回天下尊师顺明月中兴起义时。如此才能再饮。

万得福在脑中翻来覆去将这五杯茶的各首诗句都想过一遍,发觉没有一首适用来说明或暗示万老爷子垂危之际的心境体会。偏在此刻,晨曦又微微绽得亮了些,波光斜映,将这几个弹孔的侧边拉出了长短较为分明的阴影。

在这波光掩映之下,亭中梁上的五个长短不一的弹孔居然形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字。左边的三个由上而下依序是一圆、一圆、一斜长,形成个三点水的笔画;右边的两个由上而下则是一点一横,形成个主或高字的最初两笔。旁人看这残字或则不明白,万得福看个仔细,知道它在一般人使用的正经字和帮会人使用的省笔字之间。再循线往下周折思索两回,忽然像是明白了,忽然又像是糊涂了—但看他两道刀眉乍展乍蹙,竟在似明白、似不明白之间。

原来从天地会起事伊始,至串联起大江南北、远届关外塞上,可以说凡有井水处,即有会党帮派角色。有的是马贼、有的狗盗、有的不过是鼠窃宵小。然而也有豪客之上的人物。即使只是拥有一股小小势力者,却也鼓舞了壮志雄心,想要附会在反清复明、驱虏兴华的汉族大义之旗下,是以“清”字隐写成三点水加一月字,明”字隐写成三点水加一日字,“天”字隐写成左青右气字样,“地”字隐写成左黑右气字样,会党的“会”字则隐写成上山下乃的怪形状。也有人不论什么字都给添上个三点水的偏旁,以示在帮切口。地方官吏拿住人犯,自凡与帮会有关,却又苦无实证者,常刻意给那人犯的名字上添一个三点水的偏旁,再着令人犯画押,这就简直地成了栽诬罗织。可也有闻知这种不平之事的光棍刻意把自己的名字甚至姓氏的旁边加上三点水,故作逸兴壮飞、豪气干云之态。就有这么一个叫张朝京的上海小刀会门徒,也给自己的姓名加了三点水,成了涨潮,一时传为笑话。

三点水可解为天地会奉明朱洪武正朔,自称洪英、号为洪门的一个缩写。自天地会与其他各地会党逐渐融汇合流之后,连漕帮都受了影响。有一个后来的说法就是:就连漕帮三宗之一的杭州潘庵创建人潘清的本名就不叫潘清,而是潘庆。是以潘庵又称庆帮。可是三点水毕竟酿成风潮,潘庆便给改成了潘清,庆帮便给改成了清帮。

万得福看这三点水十分眼熟,可右边这个“亠”就不很寻常了。在汗牛充栋的会党材料里面,只有一则同这个字首有关。它出自“海底”老本子里的“禀进辞”。禀字头上戴的正是这个“亠”。

话说当年天地会五祖—长房蔡德兴、二房方大洪、三房马超兴、四房胡德帝和五房李识开—开木杨大会,大放洪门,广结天下豪杰。忽有自称“高溪天佑洪”带领新丁来投军吃粮,请门上将军大人为之通禀上主教师。手本呈上去,上主(也就是五祖之上的万云龙大哥)道:盘古以来至今并无人姓天,因何有姓天之人?还不快把真名真姓说出?若有半句讹言,赶出辕门,定斩不饶!”

这自称天佑洪的才说:“我非别人,乃系明朝崇祯皇帝驾下之臣姓王名承恩。当年奸贼叛乱,要夺我主江山,把我君臣二人赶出皇城脚下。君臣二人在阵中冲散。先皇走到梅山脚处,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料难逃脱,只得自缢身亡。”稍后这王承恩也来到梅山脚下,见主亡身,料这锦绣江山必为蛮夷所得,是以自将身上罗带解下,悬在崇祯脚上,也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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