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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天之正道 第九章 无解难题(第1页)

夜色黑沉,卢云双肩挑担,沿途北进。约莫过了二十来里,才一行出扬州,便见夜空彤云密布,转眼大雪将至。琼芳粉腿侧叠,稳坐面担之上,把卢云宽大的袍子披在头顶,一路裹到脚踝,全身只感暖呼呼地。她见寒风阵阵刮来,卢云身上衣衫单薄,忙道:“卢哥哥,你会冷么?”

卢云摇头道:“我长年住在水瀑里,衣衫褴褛,早已无所谓寒暑。”琼芳听得悠然神往,笑道:“真好,百病不侵,大冷天里可以打赤膊逛街,好威风呢。”卢云微微一愣:“打赤膊逛街,这样很威风么?”琼芳笑道:“当然了,北京时兴赤膊游街呢,你要不信,自管进京瞧瞧。”便是夏天盛暑,怕也没人打赤膊逛街,琼芳如此胡说八道,纯是要引大水怪回京参观了。

她偷眼看向卢云,只见这人鼻挺唇薄,凤眼沿眉上扬,双眸虽不比苏颖超灵动黑亮,却显得凛然不可犯,极具士大夫威势。琼芳含笑凝望,她见卢云一脸萧索,有意逗他开心,便道:“卢哥哥,你以前很风流吧?”卢云听了风流二字,忍不住眯起双眼。岁月蹉跎,廉颇老矣,看那嘴角下弯,眼角皱纹乍然而出,隐带愁苦之色。琼芳看入眼里,忍不住噫了一声,砸舌道:“不许装那怪模样,又老又丑!怕死人了。”她用力往卢云身上拍打,闻到他袍子上的气味,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卢哥哥,你用过烟壶吗?”鼻烟壶传自西方,内放烟草麝香,提神醒脑,乃是富贵人家日常所用。卢云穷酸出身,自是看得多,用得少,只得摇头道:“不曾。”

琼芳微笑道:“卢哥哥,让我送你一个烟壶,好不好?”卢云头也不摇,迳自道:“不好。”琼芳奇道:“为何不好?”卢铁头傲然仰天,凛然道:“无功之赐,受之有愧,卢某如何能收?”

琼芳大怒道:“好哇!那你又为何收我的金叶子!无耻!”气愤之下,竟在担子上跳了起来,好似要拆了卢云的面担。卢云见她活蹦乱跳,那面担尺许见方,如何容得她摇来晃去,只得沉声阻止:“路上颠拨,小心咬了你的舌头。”

琼芳哼道:“老娘偏爱乱动,你想怎样?难不成还能点上我的穴道不成?”卢云咦了一声,心想不错,便要依言办理。琼芳见大水怪伸出魔掌,不由惊道:“哎呀!拾人牙慧,你这文抄公毫无创见,救命啊!谋财害命,谋杀债主啊!”

※※※

卢云萧索,琼芳活泼,卢云寂静,琼芳聒噪,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遇到卢云沉默无语,琼芳却总有本领逗他说话,这位姑娘口才便给,活泼好玩,倒也平添不少乐趣。卢云孤独多年,年轻时流落四海,卖面维生,哪知偶然间捡到这只小花猫,在这恼人的围炉夜里,居然也消去了无数悲苦寂寞。

笑闹间又过数里。琼芳逃过一劫后,便又无聊起来,她拿着卢云的长袍蒙头,左顾右盼,眼看大水怪专心走路,不再言语,便又道:“卢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喔,你要不要听?”

秘密不请自来,听者必然倒楣,卢云咳了一声,正要出言婉拒。琼芳笑颦如花,坐直了娇躯,靠到卢云耳边,悄声道:“我跟你说吆,我爹爹和你一样,也是个状元爷。”琼芳煞有介事,秘密却是稀松平常,她有些得意,又道:“不过他的状元可是老资格了。他是武英朝钦点的大状元,你该喊他一声世叔才是。”

紫云轩乃是知名书斋,门人每多科考功名。看琼芳如此聪明机灵,想来她的父亲定是多学多能之辈。卢云言简意赅,颔首便道:“久仰。”琼芳笑道:“你久仰我爹爹,可晓得他是谁么?”

卢云道:“他是琼大人。”琼芳的父亲自然姓琼,哪能是别的姓?莫非姓卢不成?琼芳心下不悦,喝道:“你敷衍我!你到底知不知道?”卢云闷不吭声,自管摇了摇头。琼芳不是滋味,恨恨便道:“无知之徒!我爹爹姓琼名翊,大家都叫他道甫先生,你居然敢不知道?我拆了你的烂面担!送你回乡下养猪!”

小姑娘大吵大闹,大水怪掩耳疾走。好容易安静下来,又过不到半里,琼芳又伸手来摇卢云,说道:“口渴了。”卢云森然道:“少说点话,口就不渴了。”琼芳哼了一声,道:“我偏要说。”双手圈嘴,大呼曰:“还钱!还钱!”卢云禁不住吵,当下凌空探掌,收了一把白雪,反手便往她嘴里塞去,想来此举一能解渴,二能封口,可谓一箭双雕。琼芳大声道:“我不要吃雪!不要吃雪!”

卢云长叹一声,终于驻足下来:“那你要什么?”

琼芳笑颜如花,道:“人家要热茶。”黑天白地,四下无人,哪来的茶铺?琼芳有意给他出难题,便又不住吵嚷撒娇。卢云掩耳疾走,一路奔到枯树底下,自管放落了面担。琼芳瞧了瞧那株枯树,蹙眉道:“干什么?这是茶树么?”卢云自从面担底下取出炭盆,接了满满一壶雪,放上了炭炉,随即烧起水来。琼芳这才懂了,欢容拍手:“茶来了。”

寒天雪地,琼芳窝在卢云的袍子里,含笑看着这个男子。只见他升起了火,又从面担里取出茶罐子,便要煮起香茶。琼芳忽然惊道:“冒牌碧罗春!”

大水怪贪图便宜,居然买了假茶诓骗客人,看那茶粗制滥造,苦中带涩,可说一无是处。琼芳挥舞手脚,大闹道:“我不要西背货!我要喝茉莉香珠。”卢云一穷二白,哪来的香珠请客?也是忍无可忍,右手便朝树干挥出,喀啦一声大响,竟尔凌空坠下一截枯枝。他伸手拾起,转头望向琼芳,神色有些不善。琼芳怕他生气了,赶忙换上笑睑,陪话道:“啊!碧罗春呢,好高兴呀。”

小姑娘一旦安静下来,四周便又静谧无声。天候益发冷了,琼芳最怕楚囚相对,便又想找话来说。她转了转大眼瞳,忽道:“卢哥哥,你那大胖子朋友呢?”卢云闻言一愣:“大胖子?”

琼苦笑道:“就是长安大街的那个胖子啊!”眼看卢云沉吟不语,料来定是忘记了,琼芳便自笑道:“大概十年前吧,有一天咱和爷爷一块儿搭车,经过了长安大街,见了两个大官站在街边。一个是大胖子,肚子圆滚滚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另一位公子个头高高的,生得是……生得是……”说到这儿,脸上不由微微一红,忖道:“这姓卢的已经跩得狠了,我要再夸他的形貌,这人定然飘上了天,那可怎么得了?”咳了一声,改口道:“那个公子啊……咳……我见他生得尖嘴猴腮,獐头鼠目,模样十分怕人。我怕得发了抖,赶忙来问爷爷:‘爷爷啊,大街上怎么会有老鼠爬出来呢?好怕人哪。’”她嘻嘻一笑,便朝卢云肩头拍落,道:“喂,你晓得我爷爷怎么说?”

卢云毫无接口之意,只低头煽火,八成想一拳击昏琼芳,也好图个耳根清静。琼芳见他不理不睬,忍不住哼了一声,大声道:“讨厌鬼!”卢云奇道:“讨厌鬼?你爷爷这样说?”

琼芳心下大乐,忖道:“瞧,还不是偷偷听本姑娘说话,还装呢。”她扬起了下颚,俨然道:“没错,我爷爷就是这样说。他千叮咛,万珍重,拼命跟我来说:‘孙女啊孙女,千万千万小心。柳侯爷家里养了四只讨厌鬼,一只比一只讨人厌。这只大老鼠姓卢名云,他就是其中最最讨厌的一只。下次你再遇上了,记得拿只大扫帚……’”

正要将之扫死,卢云却啊了一声,转头凝视琼芳。琼芳以为他生气了,悻悻便道:“看什么看?天下姓卢名云的讨厌鬼满街都是,我又不是骂你……”正要再说,却见卢云点了点头,道:“琼姑娘,我记得那天的情景。”

琼芳没好气地道:“是么?那我当天穿什么衣衫,你说得出么?”昔年两人初度照会,相距虽有十年,琼芳那身紫衫却仍醒目耀眼,让人入眼难忘。卢云怀想往事,慨然道:“那天你和国丈坐在车上,身穿紫衫,头扎紫巾,一双眼儿聪慧明亮,十分动人。”

卢云是至诚君子,他要说十分动人,那就不会是九分动人、八分动人,而是真正的娇憨可人。琼芳听他称赞自己,直是大喜欲狂,她开心极了,立时解开发巾,自将秀发望后拢了拢,笑道:“好记性呢,连姑娘穿什么衣衫都记得,我可小觑你了。”卢云嗯了一声,道:“你身做男子打扮,我当然记得。”

这话有些语病,好似琼芳穿做了女子衣衫,他便要视而不见了。琼芳本在甩动秀发,一听此言,当下急急束回头发,哼道:“死老鼠。”她梳了梳自己的头发,冷冷地道:“喂,你少跟我混,你还没说那个大胖子是谁呢。”听得此言,卢云垂眼沈目,却又不说话了。琼芳哪管老僧入定,拼命叫道:“你又不吭气了,喂!喂!喂!你聋了么?”卢云禁不住吵,只得叹了口气,依实答了:“他是韦子壮。”琼芳没听过这个名号,只喔了一声:“原来是韦大叔,他人呢?”

卢云缓下脚来,闭上双眼,嘴角隐隐牵动。

杀声震天,再次冲入耳中,天边白雪变成了滔天大火,永定河上船来帆往,一个个身影坠下水去,不住发出凄厉哭嚎……

那跪倒河畔、一剑斩裂地下的悲愤啜泣,犹在耳边悲叫……

风狂雪大,大水怪闷不吭声,要再僵下去,不免要闹鬼了。琼芳连连追问:“喂!那个韦胖哥呢?他到底去哪儿了?喂!喂!”卢云睁开双眼,静静地道:“他死了。”琼芳吓了一跳,她深怕失言,便也不敢多问了。

正想间,茶水已然煮好,卢云俯身向前,端起茶碗递给琼芳。白雪飘飘,火光熊熊,映得卢云的俊面一片光辉。看他靠到自己面前,两人相距寸许,呼吸可闻,好似四唇婉转欲接。琼芳脸上一红,急忙向后闪避了,她接过了茶,看似低头啜饮,其实目光却停在卢云的薄唇上,轻轻泯了泯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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