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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王者之上 第七章 闲来无事不从容(第1页)

“惨了……”卢大老板眯着笑眼,低头这样想着惨事:“面担忘了拿……”自己太率性了,布庄里走得仓促,居然忘了把面担扛走。这可怎么办呢?没了面担,便得一路行乞回山东,千里路,万尺爬,大食嗟来食,届时丑闻传回老家,不免愧对九天上的列祖列宗,连孔老夫子也要把自己扫地出门,不许自己再丢孔门儒生的脸。

读了这么多圣贤书,怎能做乞丐呢?因而所以,必也当然……自己定得想法子把面担弄回来,至于是否会再次撞见了“她”,那就听天由命了。

忽然间,卢老板哈哈笑了起来,只想痛饮一壶烈酒,便兴冲冲在街上奔跑起来。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一里又一里路经过,沿着旧时回忆去走,不多时,果然来了一处热闹地方,正是北京最紧华的“城南天桥”。

这天桥自古便是北京的游艺园,城里杂耍演艺、南昆北曲,全在此地聚集。卢云四下瞧望,只见此时早过了子时,已在元宵下半夜,可此地却是越晚越热闹,街上沽酒卖茶的、射虎猜谜的,早已挤满了大街,望之洋洋喜气,竟不减景泰当年的景趣。

方今十年大战,前线军情吃紧,打得血肉横飞,没想京城百姓年照过、酒照喝,仍是这幅太平歌舞的气象。卢云多年没来天桥,自也没心思多想什么,便去寻找合适地方饮酒。

时光匆匆,旧店铺全不见了,也不知是改了店名,抑或是关门大吉。正感慨间,忽见一面墙上张贴大红榜,其上高悬文字,题榜曰:“算命不求人”。

算命不求人,那是要求谁呢?卢云微微一奇,便行了过去,就着红榜来瞧,只见上头写道:“天罡祖师吴半仙造惠世人,秤骨神术密法公开,君以年月时日四柱合算,当知命身荣枯。”

卢云啊了一声:心道:“这是八字秤重。”

世上相命之法千奇百怪,有看手相的、面相的,更有推八字、算四柱的,可说琳琅满目,其中尤以八字秤骨最为知名,总说某年某月值多少银,某日某时又值多少,年月时日四柱加总后,便得种种福凶,什么“八字轻,专遇鬼”,或说“命字重,精神爽”,总之说不尽说,惹人发噱。

子不语怪力乱神,又曰“不知生、焉知死”,便是勉励君子自强,莫要沉迷于命理术数。卢云低头来瞧榜文,见都是些推命诗词,又是什么“加官晋爵、娶妻生产”,又是什么“横发横破、富贵难久”。卢云摇头一笑:心道:“我要是年轻十岁,或还来看它一看,可现下行尸走肉,便算让我做到了宰辅,却又有何滋味?”

一个人到了卢云这个境界,那是什么都不缺了。鬼门关闯了,状元梦也做了,明朝路边横死,也不过黄土覆面,连送终洒泪的都缺。就是这样,什么都缺,那就什么都不缺了。卢云哈哈大笑,状极潇洒,想那人生数十寒暑,不如一碗水酒香甜。他一脸闲适,正要去寻饮酒地方,骤然问心念一动,却又让他怔怔垂下头来,脸上现出了温柔神色。

此生了无牵挂,什么事情都不在乎了,可唯一萦怀的……也只剩她了。卢云撇望红榜,想起了顾倩兮的后半生幸福,已是思绪如潮。

倩兮已经嫁了,她的丈夫高官重爵,正是那神通广大的杨肃观。照理她得婿如此,后半辈子必是衣食无缺,可人生不光是填饱肚子,婆媳相待如何,夫妇恩爱如何,样样都干系日子能否快活。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心道:“怎么办?倘使倩兮有何心事,我要不要为她办到?”

现下的卢云可不是当日的吴下阿蒙了,自从捡到卓凌昭的剑谱之后,他的武功一日千里,离水瀑以来更是屡番小试身手,早已信心大增,自知这世上能难倒他的事并不多。可话说回来,能难倒杨肃观的事更少。

天绝爱徒、岂同等闲,杨肃观武功即便不及业师,恐怕也差不到哪去,更何况人家有权有势,自己却是一介白丁,他的妻子若有什么心事,何须外人越徂代庖?

外人……确实如此,十年来倩兮与他同床共枕,两人不知有多么亲密体贴?哪里容得下一个外人搅和?

想起红螺寺前的情景,卢云心头一痛,好似给重重打了一拳。看那时杨家满门其乐融融,顾倩兮还牵着孩子,与丈夫有说有笑,人家明明幸福之至,她又哪里有什么心事了?到时大家见面了,她若早已忘了自己,那是如何?她若还恋着自己,那又是如何?要她抛家弃子,与一个行尸走肉的男人浪迹天涯,这就是为她着想么?

深深的一口叹息,这些事不想则已,样样都能让自己垮下。卢云微微苦笑,他慢慢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看着“灵吾玄志”四个字,心里不知作何滋味。

应该走了……不要再胡闹了……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了,连哭都不必哭了。卢云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可骤然间心念一动,想起早已逝去的顾嗣源,霎时间胸中豪气陡生:“罢了!罢了!倩兮没嫁我,又如何?她不爱我了,却又怎地?卢某既已真心爱她,便不必她来爱我。念在昔日的朝朝暮暮,便算明朝为她一死,亦是一刀横过,图个痛快了结!”

哈哈!哈哈!卢云仰头大笑:心中既是酸楚,又是痛快,也许……这就是他根本不想回来北京的原因。他早就知道了,回来了,就会死……把自己弄死……

“管他的!”大半夜里,早已退隐的卢云怪叫一声,满心激愤中,哪管什么性命死活,霎时急急奔到红榜前,等着替顾倩兮算命。

“甲辰”、“乙巳”、“丙午”……榜上密密麻麻的写着蝇头小楷,料来都是生年干支。卢云目光如电,一眼便找到厂“己亥”:心道:“我是景泰二年已亥生,看这上头文字,这一年当值七钱,那倩兮呢?她是哪年生的?”他低头沉思半晌,骤然大惊:“糟了,倩兮何年出生,我怎会不知?”

这话听来不可思议,在当时却乃稀松平常。其时妇女禁忌甚多,为免夫妻合婚时八字相冲,女方多半隐瞒生日,甚且有篡改生年之举。尤其虎年所生女子,父母莫不竭力隐匿,也是如此,是以卢云虽曾与顾倩兮论及婚嫁,却也不知她的真正生年。

卢云心中怀想往事,昔日听顾嗣源说起女儿的八字,总是语焉不详,一会儿属鸡,一会儿属鸭,说不定根本属虎,那也难说得紧。卢云心道:“杨肃观比我小了四岁,当是属兔,倩兮若是属虎,那还比他大了一岁。”想起虎婆食兔,饶他乡读圣贤书,此际居然也偷偷笑了,转念又想:“不知杨肃观的八字是何等权贵,若有机缘,可得借来一瞧。”

人家杨肃观便算命苦,也比自己强上百倍,想此生命途坎坷,其中倒楣怪事,当真说不尽、道不完。卢云越想越好奇,不知自己的八字究竟有何古怪,却能招来这许多灾星?想着想,卢云便又走到榜前,依着自己的生辰年月,自在那儿秤银算两。

“生年七钱……生月六钱……”卢云一路探看,喃喃又道:“我是亥时夜生,又是六钱……”他稍稍加总数目,共得“二两三钱”之数,却不知有何奥妙。他抬头细细查榜,只见榜首处写着“七两二钱”,看这命足足比自己重了三倍有余,料来这人一辈子爽利,走路都能撞黄金。卢云摇了摇头,再往下看,却是个“七两一钱”,其次则是“七两”,依序递减,想来都是非富即贵之人。

开头的几个命格都以红字书写,当是取其喜气之意,慢慢往下去看,墨色由大红转小红,渐渐清淡。到了“五两”时,墨色更是由红转黄,想来富贵之气大减。至于“四两”以下者,字迹更成了一片碧幽幽,想来命重三四两之人,一生多半面色铁青。

百感交集中,来到了“三两”以下,眼前赫是一片黑暗,什么二两九、二两八,莫不前途晦盲、印堂发黑。卢云摇了摇头,边走边叹,一路来到了榜尾,居然还没瞧见自己的“二两三”。正疑心自己名落孙山,猛见了一行字高挂榜尾,正是那“二两一”,卢云啊了一声,忙朝右挪移两步,这会儿便见了一行黑色字迹,写道:“二两三钱之命”。

凡人命重,最重可达七两二,最轻则是二两一,看自己果然命格非俗,从榜尾瞧起,一会儿便见到了。卢云笑了笑:心道:“当年金榜题名,高挂榜首,如今险些名落孙山,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他自嘲了一会儿,眼见红榜上还写有评骨歌,当是描述“二两三钱”命数之用,便读道:“此命推来衣禄无,求谋做事总孤独,妻儿兄弟各离散,漂泊他乡作散人。”诗后尚有八字总评,曰:“二两三钱,此乃先难后易,外出救人之命也”。

眼见自己一生誊写在此,卢云不由瞠目结舌,骇然道:“好准啊。”

富贵自天定,从来不由人。卢云年轻时每回谋差事,总遭拳打脚踢,直轰出门,其后又掉到瀑布之中,弄了个六亲不认。看这榜文如此灵验,真有几分未卜先知了。

卢云心道:“难怪二姨娘平日对我如此凶狠,八成早就拿到了我的八字,只等着我横死路边。一想起小时候父母告诫,要自己绝下可拿着真实生辰示人,果然有几分道理。

无所谓了,自己便算当场倒毙在此,成了一具无名尸,好歹也混了四十多年的阳寿,倒也不算夭折。卢云忍不住哈哈大笑,正待掉头离去,忽然间眼角一转,却又瞧到那“七两二钱之命”,不觉心下一动:“等等,看这言之凿凿,好似真有其事。可世上哪来全福全寿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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