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的大街上,天边飘落片片雪花,卢云肩挑面担,静悄悄地走在京城街上。
来时悲愤莫名,离时则是悄然无声。此际卢云已然平静下来,他没去想什么镇国铁卫的新阴旧谋,也不在意那些稀奇古怪的黑衣高手,他只是望着那熟悉的北京,琢磨心里的一些往事……然后,他就要启程了。
定远、仲海……甚且那些死敌仇家,全是在京城遭遇的。实则北京已是他的故乡了,在这儿他有熟知的一切,今夜此时,若真踏离此间,永不回头,心里还真有些不舍。
也许这就是不想回来的原因。回来便得走,走时便会不舍。与其撕心裂肺地挖出旧伤,血淋淋地一刀两断,不如把那份相思埋藏心中,静静的、苦苦的,一辈子自个儿体会着。
其实胡媚儿说得没错,这世上好人不一定做好事,坏人也未必专作坏事,自己讲究了一生的对错,最后却没带给这人间一丁点好。什么事都只开个好头,之后大吞苦果,谁要与他牵连上了,一个个都没好下场。
不只自己所爱的人,连所恨的人也是一般。看萨魔那般十恶不赦之徒,只因与自己天牢为友,使给瀑布压得扁了。说来自己真该去庙里抽个签,瞧瞧这十年里行得是什么厄运,居然这般厉害。
想着想,走着走,已能见到巍峨的永定门了。卢云心下了然,等自己出了城后,那就真正要与这人间告别了。两个字,退隐……还没出来就退隐了……
雪势越大,街上行人寥寥落落,卢云的肚子却有些饿了。今晚先是大喊大叫,之后泪流满面,若是寻常人受了这般打击,没准要中风了。他微微苦笑,便起意去找间饭铺,大吃大喝一顿,算是替自己饯行。
走着走,路上没开店。大过年的,时候又晚了,沿街只剩一家布庄还开着门。
卢云缓步行过,见得布庄门口摆了摊子,搁着大毡皮袄,都是些冬日衣物,看元宵后时节入春,当是要出清存货了。
卢云内力有成,虽在寒夜也不怕冷,倒是该买顶大毡戴在头上,好将他的愁眉苦脸遮住。他放落了面担,左瞧右望,却没见伙计看着,只得自行唤道:“店家,客人上门了!”呼唤了几声,门里终于走出一名老汉,一路揉着惺忪睡眼。他见得客倌是个穷酸面贩,猛打个哈欠,便又掉头回去了。卢云哑然失笑:“店家,我买东西。”
那老汉反身回来,整理着摊上衣物,懒懒地道:“你想买什么?”卢云道:“给我顶皮毡。”那老汉懒懒地道:“一顶十两。”卢云吃了一惊,没想物价飞涨,一顶皮毡竟贵到这等天价?他生平少杀价,可摸遍全身上下,至多凑出三两银,哪来的十两出手?只得道:“老丈,在下很中意这项大毡,能否算便宜点?”
那老汉打了个哈欠,正要懒洋洋地还价,忽然间与卢云目光相接,脸色竟是微微一变,颤声道:“可以,当然可以便宜点……”卢云微微一奇,不知这人何以前倨后恭。他拿起大毡把玩,又道:“那你再出个价,减个几两。”
那老汉颤声道:“减什么减?不用钱了,不用钱了……”卢云大感惊讶,当即凝视那店家,道:“为何不用钱?”那老汉与他目光相接,更是满额冷汗,陪笑道:“恭喜客倌,小店今儿元宵大赠奖,您刚巧是第一百个客人,什么都免钱了。”卢云咦了一声,他小时候也曾听过抽奖抡元之事,可多半骗人的居多,中奖的奇少,却没想到竟有这等好事降临?他越想越觉奇怪,不知是否自己形凶貌恶,居然吓坏了善良百姓。满心纳闷间,忽见摊上搁着面铜镜,当即揽镜自照。
眼里瞧得明白,镜中男子一如往昔,除了比十年前瘦削些,苍白些,却也不见青面撩牙之状。他眉心微蹷,便从口袋里取出十只铜板,道:“还是给你十文钱吧。”
那老汉频频哈腰,苦笑道:“太多了、太多了。”卢云不知他在弄何玄虚,便拾起了大毡,随手戴上,又问道:“敢问老汉,永定门今晚还会开启么?”
“会!会!会!”老汉手舞足蹈了,喜道:“祈雨法会午夜结束,到时百官眷属还等着回家呢!”眼见那老汉一溜烟奔入门去,卢云越看越是不解,也不知他在害怕些什么,正要挑起面担离开,却见担上还搁着那只信封,却是胡媚儿适才交来的东西。
灵吾玄志……卢云微微一凛,看自己莫名其妙得了便宜,说不定是这封信在作怪了。想来杨肃观权势极大,若有他庇护自己,这京城里定能无往不利了。卢云叹了口气,随手戴上了大毡,遮住了面貌,忽然间觉得很安心,像是自己再次与这世间隔开了,就像回到了白水大瀑,只要伸手出去,便能摸回一条死鱼,尔后笑眯眯啃着。
想起了顾嗣源,卢云心中一酸,泪水便又滚落了下来。这一刻真又回到了白水瀑布,眼前什么都朦朦胧胧,什么都瞧不到了……
想着想、走着走,永定门越来越近,一路上没遇到熟人,也没再撞见仇家,那城门离自己越来越近,像是要把自己迎出去……说也奇怪,当此时刻,卢云心里居然隐隐盼望着,就盼有人能在最后一刻拦阻自己,让他再多眷恋片刻……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有点像是当年为银川公主送行,冷冷的风,吹来冷冷的雪,此时还有谁来送行呢?没有人了。胡媚儿劝他不动,琼芳也拦他不住,这世上还有谁能目送自己离去?
到了,面前有一座城池挡住了去路,卢云蓦地仰起头来,最后一次瞻仰无上京城。
此去千山万水,再无归期。卢云不再多想什么,眼见城门口排着队,十来名百姓或扶老携幼,或背负行李,都在等着离开。他便排到了人群之末,等着受检离去。
天候甚冷,雪势更大,却见几名官差躲在城门旁的草棚里,自顾自地闲聊磨混。
一名长者耐不住寒,上前问道:“几位差爷,什么时候可以开城门啊。”那官差正聊得高兴,听得老头儿打岔,登时怒目呵斥:“你外地来的么?红螺寺的祈雨法会还没开始呢,想开城门,等午夜再来吧!”
那老者慌道:“不行啊,差爷!小人还等着赶路,这雪下得老大……”那官差怒目喝道:“午夜再来!”那老者吓了一跳,慌不迭地躬身告退,两旁商贩本有等着离城的,便也一哄而散,只余下卢云独个人站着。
卢云默默望向城头,以他此时功力,若想攀城而过,自非什么难事。可他才不想仓皇离去,十多年前他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进来,如今要离开了,他当然也要从大门堂堂正正的走,纵使没有一个人相送,他还是要走得像个人样。
“喂!你!”官差发觉了他,一个个站立起来,怒喝道:“你别老杵在这儿,快走了!”
听得差人的怒吼,卢云不曾移步,众官差见他头戴大毡,肩挑面担,只露了一双薄唇出来,就这么一瞧,便觉此人阴森森,模样有些怪。众官差犯上疑心,便喝道:“老兄!借你的名状瞧瞧。”
名状便是一个人的身分验书,载明该人之籍贯、年甲、身分、貌样,画影图形。只是卢云的名状好似长了翅膀,先是十三年前落榜入狱时给奸官收走了,之后弃官逃亡,二度遗失,事隔多年,给人乍然喝问,却哪里拿得出来?
卢云没有本名状,自也无法取出查验,只能垂首不动。众官差越看越觉此人古怪,忙按住了刀柄,喝道:“老兄,放下你的面担,咱们要搜。”城门守卒都是些年轻人,约莫二十一二年纪,一会儿若是下手来搜,不免如狼似虎,要不打烂几只面碗,那才是怪事。卢云摇了摇头,道:“差爷,小人并无不法情事。”
官差们哈了一声,道:“没有不法,那你怕什么搜!你要是怕了!那便是犯法心虚!”卢云颔首道:“如此也罢,你们上来吧。”众官差哗啦啦地奔上前来,第一步便是摘下卢云的大毡,自望地下一扔,跟着翻箱倒柜,筷筒锅铲落得一地。
官差们永远粗手笨脚,也许为国为民习惯了,总是这般奋不顾身。在人家神鹰般的锐眼中,每个百姓都似刚奸杀了妇女,涉有重赚,故也难免凶狠了些。只是说也奇怪,都那么奋不顾身了,为何世间还到处死着人呢?
卢云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猛见一只面碗飞了出来,堪堪要打得稀烂,他弯腰就手,已然稳稳接住,劝道:“劳驾诸位朋友,轻手些。”官差们听得卢云口气不满,登时回过头去,正要喝话,却忽然咦了一声,喝骂从中断绝,不见下文了。
卢云不知他们为何噤默,只问道:“几位差爷,搜好了么?”众官差吞了口唾沫,一齐向后退开。卢云蹙眉上前,这回官差发一声喊,全数向后急退,听得咚地一响,竟还有人摔倒了。
卢云益发纳闷了,便道:“你们不搜了?”众官差嘴角颤抖,竟都摇了摇头。
卢云将面碗筷筒放了回去,又道:“敢问差爷们,这城门何时会开?”嘎地一响,城门旁开了扇小门,官差们喃喃地道:“开了,开了。”卢云瞧见这情状,心下越感奇怪,不由又朝杨肃观送来的那封信瞧去,不知这“灵吾玄志”可有什么魔力,居然能让百姓官差大为惊怕?
众官差见他迟迟不走,忙道:“这位爷台,小门已经为您开了,您……您若是要走,那便……”卢云瞧着杨肃观那封信,忽地笑了笑,摇头道:“不必了,我午夜再来吧。”当下捡起大毡,重新戴了回去,就此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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