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杨君,不幸夭亡!念昨幸会,吾极心伤。惜君高材,寄泪千行。衰君别世,百结愁肠。魂如有灵,必告凶狂。呜呼痛哉,伏惟尚饕!
却说杨肃观中枪坠河,不见踪影。自那夜之后,柳门连着几日调出部队搜寻,卢云、伍定远等人也在费力打捞,几日下来,却始终找不到杨肃观的踪影。又过三日,眼看还是毫无下落,众人领的是朝廷薪俸,与杨家交情再深十倍,也不能这般无止无尽地干下去,便推举了卢云出来,由他向杨大学士禀明放弃之意。
卢云找杨远说了,才提个开头,杨夫人已是伤心欲绝,那杨远倒是没说什么,仍是一幅平平淡淡、莫测高深的模样,全无半分失态。人家镇静自若,定力过人,卢云怎好说什么?秉过意思之后,也只有悻悻然离开了。
不知为何,卢云心里始终有个感觉,似乎杨肃观并未死去,也许是这位同侪往日精明厉害,若说他便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实难让自己置信。也许,他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只等时机到来,他便会现身降临,就如昔日的“风流司郎中”那般神出鬼没。
闲里时光易过,搁下了杨肃观的事情,便该为自己的婚事打算了。卢云大婚在即,这几日不再方便借宿岳丈家中,便搬回自己的住所。
此番大婚,郎是状元郎、娘是美娇娘。卢云文章博达,顾倩兮雅擅丹青,二人门当户对,都是秀雅之人,自是难得一见的天作之合。只是美中不足,两人的新家着实破烂不堪,看卢云拿来迎娶未婚娇妻的,正是当年高中状元时买下的那栋小屋。这屋子两大坏处,第一个是木头对大门,格局蹙酸,入门便见一炕;第二个坏处是窄小拥挤,窗边一张寒桌,吃饭写字全在上头。这般破烂房舍拿来迎娶佳人,当真难看。果然二姨娘过来视察之后,只气得没晕过去,拿着鸡毛掸子便往卢云头上扫落,差点没惹出了风波。
二姨娘气呼呼,顾嗣源笑眯眯。老丈人何等眼光,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新房是否富丽堂皇,那是其次了,要紧的是男的实在、女的贤淑,两人相爱便行。顾倩兮天生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儿,这几日看过洞房新居之后,也如爹爹般笑吟吟地不以为意。卢云便也放下心来,反正自己是在长洲为官,月底便要带同娇妻离京,勉强凑合几日,算算还能应付着用。
这日已是八月初十,再过五日便要大婚,顾嗣源早已吩咐过来,要管家一路照看,不准有失。
聘礼、媒人、婚宴全由他顾尚书暗中打点,除非卢云临阵脱逃,不见踪影,否则这桩婚礼必定妥妥当当。只是思来想去,这等赔本生意一桩便嫌太多,天幸只生了一个宝贝女儿,要是连生四个,四千金一同出嫁,棺材老本恐怕全没了。
大事有顾嗣源照顾,小事有管家帮办,新郎官这些日子无所事事,只能捡些琐事来做。这日晚饭过后,他先剪了几个喜字,又铺上大红鸳鸯绣花被褥。卢云坐在床上,眼看红罗锦帐,床头贴喜,红烛在桌,自行幻想洞房花烛的情景,内心自是温馨不尽,喜悦无比。
只是温馨归温馨,内心却也不免小鹿乱撞。那鹿好生会跳,直似上下左右乱撞乱冲,想想还有五日要熬,这鹿再跳将下去,到时不免跳出病来。卢云咳了一声,心道:“人生四大喜事,我已经历三样了,当此佳辰,以茶待酒,来上一杯吧。”当下准备了热水,自行煮茶品茗,也好定定心神。
何谓人生四大喜?正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卢云手持茶杯,嘴边带笑。这金榜题名的滋味他早已尝过,果然是大悲大喜,酸甜苦辣一应俱全,还险些在承天门给人脱了裤子。至于故知、甘霖这两样,他人生备尝辛劳,感受自切,算来还剩最后这个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却不知个中滋味如何了。
想着想,全身又烧起了大火。卢云已至而立之年,平日多读医书,男女之事自然通晓,绝非无知少年。但要说到亲身经历,这却是头一回。当年虽给秦仲海屡次押入妓院,但卢云靠着轻功不弱,脚底抹油功夫精湛,始终在最后关头逃之夭夭,不曾给污染了。想到顾倩兮的花容月貌,举止间的娇俏宜人,这洞房花烛夜必然耐人寻味。卢云心摇神驰,拿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茶水都溅上了身。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外头传来一声笑,这嗓音好生低沉,一听便知来人是条大汉。卢云啊了一声,知道有客人过来,忙问道:“谁在外面?”那嗓音哈哈一笑,道:“是我。”
卢云大喜,赶忙打开了门,果然眼前站着天塔股地一条大汉,看他身材着实高壮,国字脸正气凛然,正是伍定远来了。
这几日伍定远忙于公务,始终没有过来瞧卢云,难得他忙里偷闲,卢云自要好好招待一番。他慌忙取过茶壶,替伍定远满满斟了一大杯,有些手忙脚乱。伍定远自行坐下,左顾右盼,含笑道:“你这房子挺别致,我倒没来过。”
卢云陪坐一旁,干咳两声,道:“反正在京城的日子也没多久了,将就点也就成了。”
伍定远笑道:“是了,你成亲后便要返回江南,这两日有地方住便成了。确实不须大肆铺张。”说话间从背上解下一只包袱,打了开来,只见里头摆着一只锦盒,伍定远双手奉上,送到卢云面前,见是一对雌雄玉狮。卢云是鉴玉名家,一看那雄狮脚踩乾坤,雌狮携子游嬉,立知这是五代雕功的“夜明锦玉狮”,纹理细腻,用的更是上好的和阗美玉。
伍定远微笑道:“卢兄弟,大哥几年来受你许多恩情,你过几日便要大婚,这是一点心意。”
卢云慌忙摇手道:“这礼太贵重,我不能收。”将锦盒推了回去,神态甚是坚决。
伍定远不急着和他吵,只握住卢云的手,温言道:“胸口的伤好些了么?”
卢云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如何会中计?仍是一股脑儿不从,道:“定远,咱俩是过命的交情。你送这般贵重的礼,过几日你和艳婷姑娘好事近了,我还不一样要大张旗鼓地费心张罗,你可行行好吧。”
伍定远听了艳婷二字,脸色忽然微微黯淡,低声便道:“若有那么一日,我死而无憾。”
卢云见他神色有异,登时咦了一声。杨肃观失踪之日,艳婷刚巧陪在身边,说来有些悬疑之处。想起长洲城隍庙里的所见所闻,不由有些担忧,低声便道:“定远,你和艳婷还好么?”
伍定远微微一笑,先前那异样神色一闪而过,刹那间便又宁定如常。他凝视卢云,又把那只锦盒塞了过去,含笑道:“卢兄弟,柳门四将,观海云远,现下只剩你我两人了。眼前你要大婚,再重的礼都是应该,来,收下吧。”
卢云还要推却,伍定远摇了摇头,道:“兄弟别急着推托,我这儿还有样东西,你看过之后,非收不可。”卢云有些纳闷,世上岂有非收不可的礼品,正想一概推拒。伍定远却已弯下腰去,自行取出一罐事物,道:“九转正气丹,我向侯爷求来的。”
卢云听这药名大义凛然,想来是治伤圣品,当下只哦了一声,摇头道:“我胸口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何须大费周章?”伍定远裂嘴一笑,附耳道:“兄弟误会了,这不是治胸口刀伤的。”
卢云茫然道:“不是治胸口的,那是治那里的?”伍定远神神秘秘地一笑,目光向下一扫,跟着含笑不语。
卢云全身颤抖,惊道:“什么正气丹,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伍定远微笑道:“你还没听说么?侯爷老来生子,让七夫人生了个小少爷,这一切全拜‘九转正气丹’的大威力。”他见卢云嚅嚅嚿嚿,当下把药罐子塞了过去,低声道:“九转正气丹养精补元,精选九种珍贵药材,经八卦炉九九八十一日炖煮,莺啼九转,正气不散,乃至正至阳之物,故以正气名之。若非我向侯爷苦苦哀求,人家还不肯给哪。”
卢云听了大威力,不由心中犹豫,将药罐子捧入手心,低声道:“如何服用?”
伍定远容光焕发,一幅老马识途的模样,低声又道:“半个时辰前服用即可,切记,药性太强,不可多吃,否则必有大祸。”卢云惊道:“什么大祸?”伍定远故做神秘,低声道:“我也是听人转述,好似有一回侯爷服用过量,致使七个夫人迭有怨言?你试过便知。”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一时诧异不语。伍定远义加了一句嘱咐:“兄弟,你若把‘玉狮子’还我,这‘正气丹’便不能给你,鱼与熊掌必须兼得,知道么?”
卢云双眼圆睁,内心煎熬难决,想起卢家三代一脉单传,日后若要多子多孙,定须此宝相助,当下一声长叹,道:“为了列祖列宗,只能收了。”当下将药罐子揣入怀里,直是慎而重之的模样。
伍定远望着卢云的窘态,忽然便是一笑,卢云回望过去,脸色也甚尴尬,二人四目相望,忽感莞尔,一时忍俊不禁,竟是相顾大笑起来。
伍定远原本有些阴霾,这下忧虑全消散了。他哈哈笑着,道:“卢兄弟,下回我返京之时,你可得抱个儿子给我瞧。否则休怪我灌你吃药了。”卢云也自笑着,正要按口,忽然心下一凛,愣道:“下次回京之时?定远,你……你要离开北京了么?”
伍定远叹了口气,道:“没错,我明日一早便走,卢兄弟,我今夜是来向你道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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