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在我府中实是消除一个隐患,此其一也。罗小虎原在西疆,所率马贼不过百骑,纵横驰骋,官军竟奈他不得。我当时采用明围暗纵,逼他进关,西疆才又归安靖。而今他潜匿京畿,对我实实不利,审时度势,只有引他仍回西疆,乃为上策,遣嫁香姑,或可有助罗小虎迅速逃离京城,此其二也。香姑对我玉府,总还有些情分,一旦朝廷下谕招抚,也可有些用处,此其三也。一举三得,何乐不为。”玉父说到此处,停下话来,稍过片刻,又感慨说道:“我初疑你妹妹投崖未死实乃借此逃遁时,猛然醒悟,请嫁香姑,原是你妹妹精心安排,我也曾深悔疏于远虑,让香姑为她作了先行,但自蒙圣恩下旨为你妹妹立坊,旌表孝烈后,我日夜惶惊,惟恐败露,只望她早早远遁,又以遣嫁香姑为得计了。所以,我适才感叹的也正是为此。常言说顾此失彼,岂知失彼又能得它,世事无常,机变应随,夷险互化,用之于兵,亦可成法。”
玉玑听了父亲这番夹叙夹论,当然是敬服万分。但他困惑不解的,还是妹妹何以要去西疆的问题。他不禁问道:“妹妹可知那人是马贼?”
玉父不很情愿地微微点了点头。
玉玑:“既然如此,她怎能还去西疆?”
玉父神色慢慢变得沉厉起来:“这事我亦迷离,不过,她既已死,为神为魑,已与我玉门无关了。目前最使我忧虑不安的乃是尚无追回宝剑和促她远遁的良策。”
玉玑:“妹妹虽然任性孤傲,却也通情达理,深明利害。这次皇恩浩荡,为她立坊建墓,她如尚留京城,不会不知,想她既能以投崖保家,定能善始善终,百计隐迹。盗剑果若是她,只要她知道父亲正为此烦恼,想她也定会设法归还王府的。”
玉父一时无计可想,只好暂时搁置一边,传令备马,带着沈班头和几名校卫到提督衙署视事去了。
玉大人入衙升堂,衙内各文武官员以及各门千总均来参见,听候谕遣。玉大人慰勉几句,便退到后堂去了。他为王爷失剑一案,不能不办,却又顾虑重重,真感进退两难,正俯首踱步,抬头忽见沈班头候立门外,便叫他近前,问道:“缉盗寻剑之事,你看如何着手方好?”
沈班头回禀道:“依小人看来,此事极为棘手。那盗剑之人,不但武艺非凡,而且行踪慎秘,衙署这班捕快,哪里奈何他得。虽然如此,老大人还得勉为其难,速速下令缉拿,以免王爷怪罪,旁人又生谗谤。”
玉大人听了沈班头这话,已经会意,方才放下心来,立即发下牒票,下令严缉。
玉大人回府后,推说身体不适,闭门谢客,闷坐房中,远虑近忧,愁肠满结。已是深夜,丫环忽来报说沈班头求见。玉大人不觉暗吃一惊,忙将他叫进房来,问他何事深夜来见?沈班头忧形于色地禀告说:“小人适才从王府护院中打听得,王爷已四处张榜,悬赏千金,缉盗寻剑,意在必得。其实,这倒无关紧要,紧要的却是听说王爷已派人去九华山寻访李慕白出来帮他寻剑,此人若出,那还了得!”
玉大人不觉一震,说道:“此人我已久闻,都说他剑术精奥,出神入化,天下无故,只是听说他已隐迹十年,岂肯再来干预官家之事?”
沈班头:“李慕白早年曾受王爷知遇之恩,王爷曾将此剑赠他,只因他性情孤傲,不愿凭恃利器取胜于人,只佩带半年,又婉言送还给了王爷。因此,他虽超脱,但对王爷之情,特别是涉及此剑,恐也不会袖手旁观。”
玉大人愁上添愁,心里又加了一块压石。沈班头见他锁眉不语,便轻轻退出去了。
玉大人忧心忡忡,坐卧不安,在房中踱来踱去,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耳听墙外已隐隐传来三更鼓响,他才走到床前宽衣就寝。刚吹熄灯,忽见满窗月色中,映照着一个细长的身影。
那身影有如凝住一般,一动不动。玉大人惊疑万分,凝神细辨,却有似娇龙身姿。
他心里猛然一缩,不禁也寒栗起来。见那身影突又隐到窗台下去了,一会却又从台上露了出来,如此一连三起三落,似在跪拜。接着,又听窗外隐隐传来有如蚊翼般嘤嘤之声。
玉父心里已经明白,定是娇龙最后拜别来了。他立即对着窗外,低低地祝告道:“女儿,你既已在天为神,就应庇佑父兄,免生忧患。愿你英魂早归西天,早成正果,切勿再恋红尘,致生魔障。王府失剑,早佑寻还,免遗父累,李慕白将出山寻剑,此人难犯,务宜回避。”玉父刚祝嘱至此,那人影蓦然不见。玉父忙披衣出房,唯见满园月色,树影婆娑,万籁俱寂,人迹渺无。
玉父独立窗阶,恍如一梦,窗影嘤声,犹在眼前,尚留耳畔,追思往昔,不觉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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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语软春浓酬情续爱 心凉蹄急怨命离庄
三月中旬,在江南已是绿满天涯、群莺乱飞的深春时节。可在京畿的永定河畔,树叶柳丝还是一片嫩绿,垅里的麦苗也才刚刚拔节,尽管天空的太阳照得暖融融的,拂面而来的春风里,却还带着微微的寒意。
太阳已经偏西,永定河边通向西去的古道上,蹄声哒哒,有一骑从东缓缓驰来。那马矫健异常,全身一片乌黑。马背上坐着一个后生,头上绿绸束发,背后背一顶青纱遮阳笠帽,身穿淡蓝色短衣,鹿皮腕套扎袖,酱色丝带紧腰。那后生生得细眉入鬓,眼朗如星,秀俊中隐隐露出一种使人难近难犯的英气,悠然里微微含带着几分机警戒备的神情。鞍后两旁配挂着两个鼓鼓囊襄的褡裢,鞍旁悬挂着一柄长长的宝剑。
这后生不是别人,正是在妙峰山投崖未死,乘机出走的玉娇龙。
玉娇龙投崖前,确也经过一番精心缜密的安排筹划,虽然意图侥幸,却也抱了个宁死的决心。当她在半崖中竟然抓住了树枝,并顺着藤蔓平安地下到崖脚以后,就在那一瞬间,她真是有如绝处逢主,悲喜交集,不禁合掌仰祷,感谢上苍。
十日来,她将从破庙里偷偷牵来的大黑马寄养在永定门外一家马栈里。一直混迹在京城中办理她在投崖前无法办理的事情。
白天,她一反江湖上那些秘传戒忌,或跻身于上等的歌馆书坊,或踽踽于闹市茶楼;夜晚则或潜回玉府,仍宿在旧日居住的楼上,或隐入舅父黄大人府里,寄住在他花园书房,她知道自己从此已经不能再获得父亲的荫庇,一切只有全靠自己去闯。因此,她渴望能有一件像罗小虎那柄宝刀一般可恃以横行天下的利器。她便于初七深夜潜入王府,偷来了王爷那柄她久已羡慕的宝剑。玉娇龙把一切事情均已准备妥当,决心次晨离京,当十四晚上她最后去拜辞父亲时,她久久偷立窗外,听到了父亲对她那番祝告,她完全理解父亲那祝告中的一切暗示,对玉府那荣极一时而又岌岌可危、众口争夺而又危机暗伏的处境,她哪能不悚然心动,哪能不惕惕于怀。为了不使父亲为难,她本已决心立即将剑送还王府,但正当她要抽身离去时,忽又听到父亲说出了李慕白来,说王爷为了寻剑,已派人去九华山聘请李慕白去了,并说“此人难犯”,要她“务宜回避”。这却有如针一般地刺着了她的旧痛,重又挑开了她那屈辱的伤疤。玉娇龙一咬唇,猛然间,将一切顾忌全抛脑后。心里只闪起一个念头:“我正想找他李慕白去哩!”随即愤然离去。
这时玉娇龙正策马驰向王庄。她现在在马上的心情,是既感到自由自在,又感到陷阱重重。她有如逸脱铁笼的囚兽,又似离群的孤鸿,一路行来,瞻前顾后,警戒着任何一点凤吹草动。当她看到周围都无人迹的时候,她那暂时缓驰下来的心境,却又激起一阵述醉的颤动。计程越近王庄,心头的蜜意也越酿越浓,甚至另有一种莫名的情怯,又紧紧扣住她的心头。
玉娇龙策马行着行着,道旁出现了一片广阔而平坦的草地。
远远一丛树林中,露出一排绿瓦红墙,她的心不禁怦然一动,暗自惊呼了声:“啊,王庄到了。”
幽燕的春风里,总是带有凉意和夹着尘沙。玉娇龙经过一天的奔驰,已经是风尘仆仆,脸上亦蒙上一层薄薄的轻沙。她可以这样在四处驰奔,但却不能这样去进入王庄。
再说,赶了一天路,也该饮马了。她立马沿河畔张望,准备选个好的所在,坐下来洗一洗脸,让马也饮个畅快。突然,她看到上游不远处,有两个营卒模样的人正坐在河边掬水解渴,靠近道旁的一徘杨柳树上拴着几匹雄健的骏马。玉娇龙留心察看片刻,料定那两人必是王庄的营兵马卒,她正好借此探询一下罗小虎的情况,于是便翻下鞍来,牵着马缓缓地走上前去。这时,那两人正在打趣,没注意玉娇龙已经来到他二人身后。玉娇龙开口刚说出“劳驾”二字,那两人猛然回过头来,就在一瞬间,三个人都全愣住了。
玉娇龙立即认出了这二人原来是乌都奈和艾弥尔。他两人只觉站在背后这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面来。两人四只眼睛,滴溜溜地望着玉娇龙转了一会,又把眼光移向她牵着的那匹大黑马身上去。突然,他二人一下站起身来,迅即向旁退开两步,惊疑而又警觉地打量着玉娇龙。玉娇龙毫不在意,只略带笑意地瞅着他二人,不再吭声了。
艾弥尔又看了看大黑马,问道:“请问客官从哪里来?又到何处去?”
玉娇龙并不回他问话,却反问道:“这儿可是铁贝勒玉爷的王庄?”
艾弥尔:“正是。客官问王庄何事?”
玉娇龙仍不回话,只说道:“是铁贝勒王爷的王庄就好了。”
说完,将手里缰绳一松,大黑马就径直走到河边,悠游地饮水去了。玉娇龙也跟着走到一块半浸在河里的石头上,从容掬水洗起脸来。
艾弥尔、乌都奈站在一旁注视着玉娇龙,两人不时还互相眨递着眼睛。艾弥尔示意乌都奈要他注意着玉娇龙,他便走到那大黑马身旁,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伸手去抚拍着那马的项脖。那大黑马停住饮水,回过头来不断地用它的鼻梁碰擦着艾弥尔的肩膀,显得十分亲昵。艾弥尔和大黑马亲热一阵,他顺手拾起缰绳,牵着马来到玉娇龙身边,说道:“这马真骏!不知客官是从哪里买得?”
玉娇龙已经洗过了脸,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说道:“从一个朋友那里暂借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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