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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城市 五(第1页)

做一双运动鞋需要两百双手。一切从一个裁断工开始,这个人把一大张网眼料子裁成一片片弯曲的不规则图形,就像孩子玩的拼图。接着是缝纫工。她们把布片缝起来做成鞋面,然后在适当的位置装上塑料的徽标和鞋带眼。随后,鞋底工用红外线炉加热鞋底的部件,并且用胶水把它们黏合在一起。组装工——他们通常是男性,因为这活儿需要比较大的力气——把鞋面套在一个塑料模具上抻拉。他们把鞋面紧紧地捆住,在鞋底刷上胶水,然后把鞋面和鞋底粘在一起。一台机器给每只鞋子加上四十公斤的压力,黏合紧密。整理工拿掉鞋模具,检查每一只鞋有没有瑕疵,把鞋子成对儿放到纸盒里。鞋盒装进包装箱,每十盒一箱,然后在三天内运往世界各地。每只鞋的鞋舌上都有一个标签:中国制造。

如果你穿运动鞋,多半就穿过一双东莞裕元厂做的鞋子。这家台湾老板的工厂是耐克、阿迪达斯、锐步以及像彪马和爱世克斯等小一点牌子最大的运动鞋制造商,这些牌子多年前就不再自己生产鞋子,而是把制造生产转移到成本更低的工厂。裕元的秘密是垂直整合:它控制生产过程的每一个步骤——从最初的设计到制作胶水,鞋底,模具,定型一直到裁断,缝纫,以及组装成品。世界上三分之一的鞋子是广东的工厂里制造的,而裕元是其中最大的一家。

裕元在东莞的工厂里有七万人。想象一下,就好比新墨西哥州圣达菲市所有的人口,都不足三十岁,都在做运动鞋。在这个大院的砖墙之内,工人在工厂宿舍睡觉,在工厂食堂吃饭,在工厂杂货店购物。裕元有一家幼儿园,专供员工的小孩上学,还有一家有一百五十名职工的医院;裕元有一家电影院和一个歌舞团,志愿组织活动,开英语学习班。裕元运营自己的电厂和消防队,有时候东莞市还会找裕元借用消防车的云梯来灭火,因为这是附近最高的一架云梯。裕元还灌装自己的瓶装水。当地人会告诉你,裕元自己种粮种菜,其实不是,但这个公司确曾一度与农民签约以保障厂里的食物供应。除非世界末日降临,否则什么也无法切断业内所谓“品牌运动鞋”向全世界源源不断的供货。

对于年轻的外来员工,裕元给予的是稳定。流水线的工作只是带来一份普普通通的工资——根据东莞最低薪资标准,一个月能拿六百块——但是这笔钱每个月都发,还能按时发。每天最多工作十一个小时,每周最多六十小时,星期天休息,在这个通宵加班也很寻常的行业里这真算得上罕见。裕元的工人十个人睡一间房,床是金属的上下铺,这也比一般情况要好一些。年轻女工通常付给中介一百块买一个在这里上班的机会;男工则要多付好几倍。裕元百分之八十的工人是女性,大部分在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

在裕元打工的农民工可能永远不会去别的地方工作了。这些年,她可能辞职回家——看望生病的亲戚或是订婚,休息一段时间或是生个孩子——然后再回到裕元。一个工人可能会把兄弟姐妹,表哥表姐,又或是老乡介绍到厂里,而且厂里也鼓励这么做;例如,有一个大家庭,十口人都在厂里上班。员工的流动性很大——每个月百分之五的流动率,也就是说每年要替换掉超过一半的劳动力,但这一统计没有考虑到有些人虽然辞职,但最终还会回来上班。1991年周银芳加入裕元,她那时才十七岁。她在厂里遇到她现在的丈夫,之后休息了一段时间,生了两个孩子,然后和老板谈判升了职,现在是主管,手下有一千五百个工人。“我想在这里干到退休,”她告诉我;她今年三十岁,但声音已经像老妪一样嘶哑。用工人们的话说,裕元所有管理层的声音,都嘶哑刺耳,这是长年累月在机器的轰鸣中扯着嗓子喊话的结果。

向上流动是可能的;生产需求如此巨大,裕元必须从内部提拔。几乎所有的管理层,从生产线的监管到整个工厂的头头脑脑,都是从流水线开始做起的农民工。一种复杂的等级制度统治着这个世界。管理层分为十三个等级,从培训生到总经理;他们通常以头衔相称,而不直呼名字。有一个食堂专属生产组的组长,而另外一个只给高一级的科长们开伙。孩子也是地位的象征:只有生产线的组长及以上级别的人,才能获准夫妻同住工厂并且带一个孩子。普通工人通常把孩子留在农村老家,由爷爷奶奶照顾。

工厂的人际交往地域界限分明。同一个省来的工人粘在一起,说外人听不懂的方言。而那些外来务工人员大省来的工人,则依据他们来自哪个县而进一步划分。省份接近的安徽,河南,陕西和山东可以用各自的方言沟通;他们互称为“半个老乡”,这样能带来一些亲密感。公司并不反对这些地域偏见:食堂给工人提供湘菜,川菜和粤菜。招聘也会带有地域色彩,如果一个老板认为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上亿人拥有同样的人格特质,他就能封杀一整个省的人。河南人爱打架。安徽人勤劳但靠不住。

工人们不用迈出裕元门卫看管的大门,就在厂里过日子,许多人都是这样,他们说外面的世界混乱而危险。但是裕元大墙内的生活也可能动荡不安。小偷小摸猖獗,工人禁止在工作时间回宿舍,以此减少这类案件。车间里的口角也会带到宿舍,因为同一条生产线的工人被规定住在同一个屋里以确保效率。裕元厂里黑帮林立,一些帮派在发薪日抢工人的钱;另一些则专门偷窃鞋子的部件。黑帮团伙有他们自己的垂直整合。一伙人可能会把鞋带偷运到厂外,而另一伙则夹带鞋底出去。这些部件被组装成鞋子,然后分销到东莞的其他地方。在中国山寨货的世界里,这是一种独特的分类——正宗部件,非法组装。这些团伙往往根据省份划分而组成,大家最怕的是湖南帮。

三角恋和婚外恋很普遍,婚外孕和流产也一样。好几年前,一个姑娘因为感情受挫自杀;另一个女孩在宿舍的厕所里生下孩子,然后把婴儿扔进马桶。孩子死了,那个女孩则被送回了家。“我们有七万工人,像个城市,”裕元厂负责员工健康和安全的总管李路加说。“城市里有的问题,我们厂里都有。”

一到周末,生产线停工,裕元大院里的氛围就变了。那些平时走路带风面无表情的女孩们放慢节奏,变得懒洋洋的。她们和女友们手牵手散步,工牌挂在脖子上,或是拴在腰带的链子上。她们边走边用方言大声交谈;她们袒肩露背。她们穿吊带背心和牛仔裤,或是黑色洋装和高跟鞋;有时候几个朋友会穿得一模一样出门,向世界宣告她们彼此共同的忠诚。她们吃着卷筒冰淇淋,三三两两光脚坐在小片的草坪上,看杂志或者分享秘密。有时候一个姑娘独自坐在那里,对着空气发呆。

宿舍里没有隐私的空间。姑娘们在走廊里,镜子端在手里照着,梳理刚洗过的头发;有的姑娘穿着短裤和拖鞋,拉着水桶,拖宿舍的地板。楼上的人光着手臂靠在阳台栏杆上,查看一楼的动静,呼唤楼下几层的朋友。流行歌曲从磁带卡座里传出来,声音直冲清晨的迷雾。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空气里弥漫着晾晒衣服的味道;漂白粉,洗洁剂和潮湿味儿是裕元厂里永恒的气味。

2004年6月一个星期天的上午,J楼805室的几个姑娘躺在床上聊天。房间乱蓬蓬的好似睡衣派对的尾声,虽然已经十一点了,姑娘们还窝在睡衣里。

“你要是在外面认识个男孩,”一个姑娘说,“就不知道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也不了解他的家庭。”

“如果你在外面交男朋友,爸妈在家就没有面子。”

“你跟一些人交了朋友,然后回家就失去联系。”

“你回家的时候,发现别人知道你所有的事情。”

十个女孩住在J805,这个八楼的房间有二十个平米,里面摆了两排金属的上下铺。房间闻起来跟裕元其他地方一样,有湿衣服的气味。每个女孩有一格壁柜,放衣服、零食、化妆品和首饰;就像美国高中女生的储物柜一样,她们用电影明星的杂志图片装饰内壁。床底下是鞋子的墓地:高跟鞋,运动鞋,HelloKitty的拖鞋。长长的走廊上,一模一样的房间一个个排开,J805是其中之一,走廊两端各有一个洗手间和浴室。这幢楼里住了两千个工人。

在老家农村,现在正是一年中最忙的双抢季节,要忙着夏收和夏播。全球制鞋业的循环周期却在此时慢了下来。J805的姑娘们在裕元八厂工作,生产阿迪达斯和萨洛蒙的鞋子。现在她们每天只工作十个半小时,外加星期六的半天或整天。在东莞制造世界,这就是淡季了。一些姑娘计划回家度假,但是走不走得成,取决于她们制造的鞋子部件是什么。做鞋底的女孩可以离开,但裁断工和缝纫工则必须留下。

二十一岁的贾纪梅冲进房间,炫耀她刚才出去买到的东西:火车上吃的零食和给家里人买的卡式录音机。她是河南人,在鞋底部打工,刚获准了一个月的假期,准备回家。“这两个晚上我都睡不着,”她说。“一知道要回家,其他啥事都不会想了。”她圆脸,塌鼻梁,双眼分得很开,笑起来脸会显得柔和些。她坐在下铺,胸前搂着一只毛绒的玩具熊猫。

张倩倩是安徽来的姑娘,她从楼下七层到八楼玩,看贾纪梅为回家做准备。她身材结实,肩膀很宽,生硬的脸上没有笑容。她穿牛仔裤,戴一块运动手表,这让她更显强悍。她是个裁断工,所以得留下来。“我在家里无聊得要死,”倩倩说。“没有电视,没有录音机。家里别的人差不多都出去了,整天就我一个人。”

“我奶奶一大早就起床做早饭,”她接着说,“叫我吃饭,有时候我还睡着。我爸爸就说我,‘你懒在床上,连奶奶给你做的早饭都不吃。’在家里,总有人在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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