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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第1页)

在世界大战爆发之前,也就是本文故事发生的那个时候,人们把个人生死看得很重。要是哪个人离开了人世,人们并不急于填补他的位子,而是让它长久地空着,好让人们永远地记住逝去的人。事实上,凡是这个死亡事件的见证人,无论是远处的还是近处的,一见到这个空缺就都会默默地思念起它的主人。假如大街上一排房屋中有一座房子被大火烧毁了,那么这个失火的地方就会长久地空着。泥瓦匠们总是不慌不忙地干着活,因此重建房屋的工作进展缓慢。附近的居民和偶尔路过的行人一见到这块空地,就会想起被烧掉房子的外貌和墙壁!这是那个时代在历史的无尽走廊中留下的印迹。

一切生物需要时间生长,一切消失的生命需要时间才能被遗忘。然而,一切存在过的生命物体都会留下它们的印迹。那时,人们是靠回忆生活,就如同今天人们是靠迅速彻底的忘却来生活一样。

第十重骑兵团的军官们对团部军医和塔滕巴赫伯爵之死久久不能释怀,就连小城老百姓的心情也难以平复。人们按照军队的规矩和宗教习俗安葬了两位死者。虽然部队没有对外透露他们的死因,但他们是为自己的地位和荣耀而牺牲的消息在这个小小驻军城市传遍了。从这个时候起,每一个活着的军官的脸上似乎都标上了行将暴亡的记号。对于小城的商人和手艺人来说,这些本就神秘的老爷们变得更加神秘。

这些军官们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他们装饰得五彩缤纷,看上去好像是神像的膜拜者,又像奉献给神像的祭品。人们在后面注视着他们,不停地摇头,甚至为他们惋惜。人们相互奔告,这些军官拥有许多特权:佩带宝剑四处溜达,公然挑逗女人,享受皇帝恩宠。然而,在人们还没来得及抬眼的工夫,他们之间有可能互相辱骂,而相互冒犯则需要付出血的代价。

可见,那些享有特权的军官们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好羡慕的。就连骑兵上尉泰特格尔—谣传说他在别的骑兵团曾经进行过几次生死决斗—也改变了自己的习惯举止。当那些喜欢大声喧闹和粗鲁无礼的人变得沉静而温顺时,这位一直细声细语、贪吃甜食的消瘦的骑兵上尉反而感到特别不安起来。他再也不会独自一人在甜食店的玻璃门后面坐上几个小时,大口大口吃甜点了;再也不会自顾自地对弈或是和上校一起不声不响地玩多米诺骨牌了。他开始恐惧孤独,他渴望与人在一起。如果身边没有同伴,他就会到商店去买一些不需要的东西;他可以在那里待上很久很久,和老板东拉西扯地聊一些无用的和傻乎乎的话,就是不愿离开商店。要是看到街上正好有人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人经过,他就会立即奔过去和他们搭讪几句。

世界就这样发生了改变。

军官俱乐部变得空荡荡的,人们都跑到蕾西嬷嬷那儿寻欢作乐去了。传令兵们几乎无事可干。谁要是叫了一杯酒,谁就会浮想联翩:也许塔滕巴赫几天前就是用这个酒杯喝酒的。尽管人们还在讲那些旧的奇闻趣事,但再也不会放声大笑,最多只是微微一笑而已。特罗塔少尉除了值勤以外几乎不露面了。

卡尔·约瑟夫的脸上似乎被一只无情的魔手抹去了青春的颜色。在整个皇朝帝国军队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特罗塔。他想做点什么特别的事情,可是事与愿违。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将离开这个骑兵团,调到另一个团去。但他还在四处寻找一项艰巨的任务,确切地说他是在寻找一种自我惩罚的方式。当然,在这起不幸的事件中他只是一个被操纵的工具而已,对此他有口难言。

满怀苦闷,他提笔给父亲写信,向他报告这次决斗的结果,并告知他的调动已成定局。但他在信中隐瞒了调走之前会有一次短暂的休假,因为他不敢面对父亲。事实上他低估了父亲的能力,因为地方官作为帝国地方官员之表率,十分熟悉军队的运作。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似乎十分了解儿子的内心痛苦和迷惘心情。从他给儿子回信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这一点。地方官的回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儿子:

感谢你在来信中所做的详细报告以及你对我的信任!你那两位伙伴的遭遇让我深感痛心。他们的死表明他们无愧帝国军人的荣誉。

在我那个时代,决斗比现在更为常见,与生命相比,荣誉更为珍贵。在我那个时代,军官必须具备更为坚强之性格。你是军官,孩子,你是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你一定要明白,你是无意也是无辜地参与了这起不幸的事件。自然,要离开这个骑兵团,你一定感到难过。但不管在哪个团,在帝国的哪个地方服役,你都是在为我们的皇帝陛下效劳。

你的父亲

弗兰茨·冯·特罗塔

附:在调遣期间你应该会有两周的休假。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回我这儿度假,或者到新驻地去,以便尽快熟悉那个地方的情况,这个更为妥当。

同上

特罗塔少尉满怀羞愧地读着这封信。他的父亲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地方官的形象在少尉的眼中显得越来越高大,几乎到了可怕的程度。是的,它很快就要和祖父的形象一样高大。他过去就很害怕面对这位老人,现在他更害怕回去休假。以后,还是以后吧,少尉自言自语地说,还是等我正规休假时再回去吧!现在的特罗塔少尉与地方官青年时代的少尉们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自然,要离开这个骑兵团,你一定感到难过。”父亲这么写是因为他推测事实是相反的吗?卡尔·约瑟夫有什么舍不得呢?难道是这里的窗户?是对面士兵们住的房间?是坐在床上的士兵?是他们用口琴吹奏的忧伤音调?是歌声?是那些古老的歌曲?是那些听上去极像斯波尔耶农民唱的那些让人听不懂的歌曲的回声?

也许应该到斯波尔耶去,少尉思忖着。他走到军用地图前面,那是房间唯一的墙饰。他在睡梦中都能准确地找到地图中所标的斯波尔耶的位置。它在帝国的最南端,是个美丽安静的村庄。就在一块浅棕色的地方,印着又细又小的黑字:斯波尔耶。村子附近有:一口水井,一座水磨坊,一个单轨铁路线上的小车站,一座教堂,一座清真寺,一片茂密的嫩绿阔叶林,几条狭窄的林间小径,布满灰尘的田间小道和散落的茅舍。此刻斯波尔耶已经披上了晚霞,一群村妇站在井边,扎在头上的花头巾在火红的夕阳下闪着金光。穆斯林信徒们在清真寺祈祷。行驶在单轨铁路上的小火车哐哧哐哧地穿过浓密的嫩绿色冷杉林。水磨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溪水潺潺。

在军校学习时他常常玩这些游戏。熟悉的图景立即浮现在眼前,尤其是祖父那深邃的目光,最为突兀。斯波尔耶附近可能没有骑兵部队驻扎。这样一来,他就得调到步兵部队去。过去,骑在马上的同伴们无不同情地看着那些徒步行军的步兵。将来他们也会无不同情地看着被调到步兵团的特罗塔。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祖父从前也不过是步兵上尉罢了。迈步在家乡的土地上,就意味着回到了终日务农的祖先身边。他们曾经步履沉重地行走在坚硬的土块上,在肥沃的土地上辛勤地耕耘,喜悦地播下幸福的种子。

不!少尉丝毫不会因为调离这个骑兵团乃至调离整个骑兵部队而感到难过!父亲一定会同意的,步兵教程也许有点麻烦,但还是可以修完的。

辞行的时刻到了。在军官俱乐部里举行了小型的告别聚餐。

一大杯烈酒喝下去,上校作了简单的即席发言。

一瓶红酒喝下去,和伙伴们热诚地握手。他们已经在他的背后窃窃私语。

一瓶香槟酒喝下去;哎,也许—谁知道呢—他们也许会去蕾西嬷嬷的妓院彻夜狂欢。

又是一大杯烈酒灌下去;天啊,但愿这个告别会快点结束!

记得要把勤务兵奥努弗里耶带走,他不想再费劲地去记住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千万别去见父亲,调动过程中一定要设法避免所有令人难堪而棘手的事情。当然,他还有一个极其艰巨的任务要完成,那就是去拜访德曼特大夫的遗孀。

一个什么样的任务啊!特罗塔试图说服自己相信伊娃·德曼特已在丈夫的葬礼之后就回到维也纳她父亲那儿去了。这样想着,他可能会在那栋小屋前站很久很久,门铃会按了又按,却不会有人来开门。那么,他就要去设法打听到她在维也纳的地址,给她写一封简短而热情的信。如果只需要写一封信,那再好不过了。少尉明白,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缺乏这个勇气。如果不是祖父那深邃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那他艰难的一生该是多么可怜啊!索尔费里诺英雄是他力量的源泉。此时,他不得不一再地思念祖父,以此来给自己增添力量和勇气。

少尉终于迈着缓慢的步伐行走在那条艰难的路上。

现在是下午三点整。小商店的老板们站在店门外,挨着冻,可怜兮兮地等着寥寥无几的顾客;手工作坊里传来熟悉的嘈杂声:铁匠铺里铁锤敲击的回音铿锵;白铁匠人的敲击咣当作响,宛如雷鸣般震耳欲聋;地下室里,鞋匠敲得叮叮响,轻快而清脆;木匠的锯子拉得呼呼响……

少尉熟悉手工作坊里的各种面孔和声音。他每天都要骑马从这里走两趟。坐在马鞍上他可以看到那些浅蓝色的旧招牌,挂得还没有他的头高。他每天都能看到这些店铺二楼室内的景象:床、煮咖啡的壶、穿着衬衫的男人、头发蓬乱的女人、窗台上的花盆、挂在饰花栅栏后面的腌菜和干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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