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欠着非洲一笔债,得把债还清才能去见上帝。”达芙妮坐在藤椅上,轻轻将茶杯放回托盘里,对翰文和雪颢说。
藤椅已经泛黄,木头茶几也很陈旧,个别地方的漆已经脱落。只有盛着红茶的瓷杯仍然白亮,放在洗得干干净净的托盘上,透着英式的典雅。
达芙妮的住所没有一点女爵士的气派,不过是一幢建在半山腰的砖木平房。翰文和雪颢坐在门廊的茶几旁,听达芙妮讲述她漫长一生的传奇经历。刚才在征得达芙妮的同意后,翰文在她对面用便携式三脚架支起了摄像机。他仍然不能决定做点什么,但记者的职业素养告诉他,要尽可能地留下影像资料,以免用时方恨素材少。
从他们坐的地方,视线穿过房前的灌木丛,可以看见山下内罗毕国家公园那片辽阔的草原。刚才那队小象正在房前不远处的泥塘里玩耍。大象没有汗腺,所以喜欢把泥水涂在身上防晒降温。有的小象相互喷水,还在泥塘里四脚朝天滚来滚去,引得周围的游客爆发出阵阵笑声。
如果按出生地算,达芙妮其实是非洲人而非英国人。她出生在肯尼亚,祖先是来自南非的英国后裔。她这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肯尼亚的草原上,成年后才以游客的身份去过英国,对高楼大厦、双层巴士、地下铁的伦敦远不如对杂草丛生、野生动物出没的非洲草原熟悉。
达芙妮说她的父亲曾经亲手杀死过许多野生动物。那是在二战时期,为了给在埃及等地同德国法西斯作战的英军士兵提供充足的肉食,英国驻肯尼亚殖民当局雇用了许多白人猎手和农场主去草原上猎杀野生动物。
小时候,她和妈妈一起去过她父亲建在乞力马扎罗山下的营地。她父亲带着当地人在原野上追逐斑马、角马、羚羊等野生动物,用步枪、弓箭把它们击倒,剥开皮,割下肉,抹上盐,挂在绳子上风干,再装在麻袋里运到前线去。
“我父亲并不愿去猎杀那些野生动物,但他觉得由他去做这件事要比其他人更好,而且也能赚点钱补贴歉收的农场,就报名了。他会有选择性地捕猎,放过那些母的、小的和带头的野生动物,以确保种群能够继续繁衍。”
有一次,当地人用弓箭射杀了一头斑马,才发觉它快要生产了。她父亲把刚从胎衣里剥出来的小斑马带回了家,达芙妮和妈妈费尽了功夫,居然用牛奶和煮熟的玉米粒把它养活了。小斑马每天早上都会在帐篷外等着她起床。可是,几个月后,活蹦乱跳的小斑马消失在了帐篷后面的丛林中,再也没有回来。
“这就是抚养野生动物的不可承受之重。它们终将离开,而你却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样,一辈子都为它们牵肠挂肚、忧心忡忡。”
跟着第一任丈夫比尔去察沃国家公园生活的达芙妮却爱上了公园的巡逻队长大卫。跟比尔和平分手后,又过了两年,达芙妮才等到了大卫的求婚。从此,两个热爱大自然的人把一生奉献给了大象、犀牛等生活在非洲草原上的野生动物。
达芙妮和大卫在偏僻的察沃国家公园居住时,养过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孤儿,包括羚羊、猫鼬、犀牛、斑马、野猪、水牛、麝猫、织巢鸟、鸵鸟、孔雀等等。这些动物孤儿的来路五花八门,或者是大卫在公园巡逻时发现的,或者是当地人抱来的,还有一匹斑马跟在一辆涂着斑马纹的旅游车后面跑了好几公里,游客只好把它抱上车,送到他们家门口。
令游客惊奇万分的是,这些品种截然不同的动物不仅和谐地生活在一起,而且组成混合兽群在草原上大摇大摆地逛来逛去。当然,没有狮子或豹子等食肉动物,彼此不会把对方当成美味的午餐。
“大卫在察沃公园巡逻时会遇上在盗猎者杀死的母象旁嗷嗷待哺的小象,好心的当地人也会把在野外发现的小象送到我们家。寿命长达七十岁的大象除了不会写字、开车和制造精密的工具以外,在很多方面都和我们人类一模一样。母象十三、十四岁时性成熟,怀胎二十二个月才能生下一头幼象。头两年,幼象只吃母乳,之后一边吃奶,一边吃青草和树叶。四岁时,小象完全断奶,然后和母象一起生活到十岁,才能独立生活。”
雪颢和翰文没有插话,全神贯注地听达芙妮讲述她和非洲大象的不解情缘。
“我们养大了几只两岁以上的小象,因为我们可以喂它们青草和树叶,活下来的概率很大。但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无法养活初生的幼象,因为两岁以下的幼象只吃母乳。我们试过喂它们牛奶或是人类婴儿吃的配方奶粉。由于幼象无法耐受牛奶中的脂肪,一喝下去就会出现严重的拉稀症状。最后,我们只能喂它们清水和葡萄糖,可这远远不够。幼象的身体由于缺乏营养一天一天消瘦下去,直到再也站不起来,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看着一头头幼象送到我们家,又逐一死在我们面前,我们的心里都是一片无望的灰暗。”
“有时,你不得不相信命运。”达芙妮蓝色的眼眸中流露出对人生的质疑,“也许上帝让我出生在非洲就是派我来照顾那些孤苦无依的大象孤儿的。就在我们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时,一位英国来的女游客给了我们一种配方表,其中含有椰子油。据她说,椰子油和大象乳汁中的脂肪最为相似。我用这个配方调了奶粉给一头出生刚刚三周的幼象喝,居然把它救活了。”
“后来那头幼象呢?”翰文忍不住问。虽然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可大象是一种很长寿的动物,如果没有盗猎者的追杀,也许第一头被人类养活的非洲幼象至今还在大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生活呢。
“在我们精心照料下,幼象慢慢长大了。我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日夜不离,幼象也把我视为它的妈妈,对我产生了特殊的依赖感情,几个小时闻不到我的气味就会发脾气。正是这点让我们最终失去了它。”六个月后,幼象已经能够在院子追着其他动物玩耍了。达芙妮和大卫去南非参加女儿的婚礼,幼象却突然腹泻,而且由于“妈妈”不在身边,它思念过度,病情日益严重,等他们赶回家中,它已经站不起来了。
“它的头偎在我腿上,嘴里发出一声细细的叹息,身体渐渐软了下去。我抱着它,就像失去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号啕大哭。我们把它埋葬在那一长列幼象坟墓旁,很久都不能走出失去它的阴影。我甚至发誓再也不抚养过于幼小的小象。即使把它们养大,终有一天它们也会回归荒野,而我们则会一辈子生活在对它们的思念和担忧之中。”
达芙妮说,小象在十多岁时会离开他们家,去野外生活,刚开始会离去几天,然后是几个月,最后是几年都不见踪影。不过,大象是一种记忆力很好也很重感情的动物。即使很多年过去,他们在野外遇见抚养过的大象,它们还会走过来打招呼,用鼻子跟他们握手,有时会温柔地陪着他们在草原上行走。最开心的是一天早晨,她和大卫起床后看见房前的草地上站着两头大象和一头小象宝宝。当他们走过去时,母象和小象宝宝跑进树林里躲了起来,公象却站在原地向他们伸出了长长的鼻子。原来,这头公象是萨姆逊,几年前由他们养大的。今天带着妻子和孩子回来看他们来了,可从未见过人的野生母象和小象宝宝却不习惯这个场面,一看见他们走近就吓得逃走了。
对野生动物的热爱战胜了终有一天会失去它们的恐惧。大卫和达芙妮继续以百分之百的热情在远离城市的察沃国家公园里保护大象和其他野生动物不受人类的侵扰。
即使在肯尼亚独立初期大部分白人争先恐后离开肯尼亚的艰难时刻,他们也没有想过要移居去南非或是英国。非洲的草原就是他们的家,在原野上自由奔驰的各种野生动物都是他们的家庭成员。如果他们离开了,它们又该怎么办呢?
独立后的肯尼亚政府允许大卫这个白人继续担任察沃国家公园巡逻队长,实际上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大卫从能征善战、忠诚勇敢的马赛族人中招收了很多战士,组建了一只强有力的巡逻队。他还用有限的预算购买了二手越野车和陈旧的小型螺旋桨飞机,四处抓捕盗猎分子。大象和其他野生动物的数量都在稳步回升,但盗猎分子仍是层出不穷,让他很是头疼。
在欧洲殖民者到来之前,非洲的大象一直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广袤的草原上,在母象的带领下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自由迁徙,随着季节的变化移居不同的草场。非洲人并没有像亚洲的印度、泰国一样把大象驯化为运输、战斗的工具。非洲的公象和母象都拥有长长的象牙,但在非洲人看来,这不过是这种庞然大物身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与人类没有丝毫关系。
是喜爱艺术和装饰的文明人给非洲的大象带来了灾难。成群成群的大象被屠杀,象牙被一船船运往欧洲、美国还有远东。王子公主、贵族富人、演艺明星以及知名作家如海明威等人都以在非洲猎杀大象、狮子、豹子为乐,还把这些故事堂而皇之地写进书里,拍成电影。
殖民者撤退后,猎杀大象的恶习并没有随风而逝。盗猎团伙越来越多,渴望改变贫困命运的部落青年、当地的腐败官员、国际犯罪团伙都加入了这个罪恶的行当。他们有的带着自动步枪、弓箭开着越野车在原野上追杀大象,有的挖下巨大的陷阱、埋下捕兽夹等着大象路过,还有的甚至驾着直升机,在空中用狙击步枪朝着大象的头部开枪。通常大象不会立即死去,而是会挣扎很久,甚至会带着满身弹孔行走上百公里。盗猎分子会一直跟在后面,等大象倒下后才疯狂扑上去,砍开大象的头颅,连根拔出象牙,装在卡车上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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