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茶山的这一场大火被朝廷称为“剿匪”,在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后,内中厮杀的痕迹随同火势灭去,山内外只剩烧焦的黑木田野和满地尸骸。
昔日美好家园,如今已被夷为平地。
京中皇城司虽成使命,却伤亡惨重。刑部派来查验尸体的推官最终在山林密道外找到一具男尸,带回了京城,上报天子言:前礼部尚书、京兆少尹,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史馆少修等数职并世袭一等忠义侯的裴钧裴子羽已丧生火海,其同党大半罹难,而与他勾结的晋王姜越,也率兵仓皇撤离。
这一份折报带着山火的余温递交到御前,姜湛在早朝上垂眸看过,目中一黯,于清和殿堂上的金椅中站起身来,缓缓走过堂中重臣,轻声下令:“领朕去看看。”
他在众臣侍卫的目送下,走过清和殿前铜钉兽环的宫门,踏着卯时敲响的晨钟,渐渐步履虚浮地奔跑起来,渐渐越跑越快。
他跑过漫长的宫道,一路跑至南宫门边陈放登闻鼓的闻鼓院中,推开当中官差,一把掀开了案台上的裹尸布。
扑面而来的恶臭让他掩住鼻子,双眼赤红,四下只见全然的焦黑和男尸手中紧握的短刀,不禁就地一晃,又颤手盖上了裹尸布。
皇城司负伤而回的司卫跪地道:“启禀皇上,当晚山中众人逃窜,裴子羽便是执着此刀殿后将密道关上的,最后许是没跑出大火,这才……”
闻鼓院外,朝臣们气喘吁吁地紧随姜湛跑来,此时赶到,却见姜湛被侍卫搀扶而出,一张脸惨白好似冤魂厉鬼,抬起眼,对他们亦只说出句沙哑的话来:
“奸贼已死,继续上朝。”
可说完这话,在众臣恭贺之声尚未响起时,他却双膝一软,昏倒在地。
当夜崇宁殿中灯火通明,太医、术士进进出出,换盆端水的太监宫女来来往往,内阁重臣守在殿外却仅得一句确话:
“皇上病危了。”
此讯令刚刚恢复气血的京中朝堂再度提心吊胆起来。
内阁众臣虽急得无法,可姜湛之羸弱多病,是自他登基之时便如影随形的,这些年来虽多有调治,人法却强不过天命,事到如今,蔡沨叛乱后对他的虐待和当初裴钧遗留的毒,无疑又让他这本就不堪的身子雪上加霜,所以他们也只能不甘地接受这即将到来的又一次动荡,并着手寻找继位之人。
姜湛一病倒,朝中公事皆交由内阁决断,可内阁首座张岭得权,代理朝政,竟想再度推行当年半路中止的“薛张改弦”。
他将幺子张三擢升为当朝少师,着其携领六部,本以为张三会对此策如数奉行,岂知张三却与他当庭发生争执,直至最后,引领半数文官抵制变法,斥生父张岭为“唯法是尊,不谙疾苦”,在时隔多年之后,几乎令朝堂重现了当年裴钧尚在时的盛况。
当九岁的姜煊跪在崇宁殿的龙榻之前,将这听来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讲述给病床上的姜湛,他只听见龙榻垂纱后传来他皇叔低沉喑哑的哂笑:
“如今看来,蔡张虽同为宗族,可蔡氏负累家世,皆因三个愚儿,张氏执掌来日,却全凭这个阿三哪……”
说罢他再度咳喘起来,一声更急过一声,终在太医、宫差跑进来时咳出口黑血。
在周遭嘈杂抢呼的人声中,姜湛放开捂住口鼻的手指,只见黑红的血液从瘦如干柴的手指间滑落在金丝缎被上,一滴一滴,宛如沙漏的终响。
他双眼极为缓慢地一眨,心想,原来这就是死亡。
榻边的太医面如灰土、头皮发紧,张岭和薛太傅等人不知何时围守而至,在姜湛卧榻看来,竟一一好似半空盘旋的秃鹰。他们还在述说着朝中争论不休的事和储君人选,似乎想求姜湛在死前拿个主意,可姜湛满耳之中最为响亮的,却是他身侧榻边传来的哭。
“别哭了。”他不耐烦地看向跪在那里的姜煊,不知是因疼痛还是因不悦,艰难地皱起眉来,“这世上没什么好的,至于你……也没必要悼我。”
说罢他看向张岭,再咳了一声,虚弱地笑道:“你们不是要立新皇么?”
张岭听他在此时发问,心下陡然发寒,还不及说话,姜湛已然再道:“姜煊便是我的子嗣……早已下过诏书、记入皇册。朕便立他为太子,等姜越带着人要打回京称帝……便让他先杀了裴钧这外甥再说罢。”
说着他猛烈咳嗽起来,又吐出大口黑血。张岭等一干文臣被太监挤开,尚未能阻绝此命,姜湛已然再度昏睡过去。
他眼前似乎看见了年少时候的春天和夏日。
是夜,他梦见树海琼花林间吻,在榻侧众人不知真假的惶戚哀哭中,驾鹤归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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