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兽及其身后的舰队城维持着恒定的速度——不断往北前进。虽然比不上行驶的船只,但与从前相比,绝对快了许多倍。
舰队城每天都有船只返回。它们的秘密定位装置显示,母港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移动,于是它们载着缴获的珠宝、食物、书籍和泥土跨越重洋,赶回城中,或惊慌失措,或欢欣鼓舞。
返回的水手们见到这座城市,全都惊呆了。原先拖拽着舰队城前进的拖船与蒸汽船如今紧跟在其周围,杂乱纷呈,仿佛另一座正在解体的城市。这群追随者虽然忠诚却毫无用处,舰队城缓慢地在海洋中奋力前行,似乎有着自己的意愿。
多余的舰船中,有一部分并入了舰队城,挂靠固定在恰当的位置,然后经过拆卸与重修。其余的则被改造成海盗船,装上了护甲和五花八门的大炮。它们是拼凑杂合的产物,堆满从各处搜罗来的军械。
城市的前进方向为东北偏北,但有时会左右偏移,以避开风暴,礁岛,或者居民们无法看见的不规则海床。
“雄伟东风号”上的引航员备有一货架色彩各异的烟火弹。每当恐兽的路线需要校正,他们便按照预先约定的编码,发射不向颜色的烟火组合。于是其他区的工程师们启动巨大的绞盘,牵引相应的水下锁链。
恐兽遵从命令,毫无反抗,就像母牛一样驯服。锁链轻轻拖拽,它便依照指示摆动附肢,改换方向(天晓得那附肢该如何称谓,是鳍,是触须,还是爪子)。它不介意被人操纵。
在“雄伟东风号”船底,引擎室中的工作已成为日常惯例。每天,“高粱号”开采的岩乳如涓涓细流般持续地注入震颤的锅炉,引擎发出稳定的脉冲信号,经由锁链和刺针输入恐兽身上大约可称作是表皮的部位,起到驱使哄骗的作用。
巨大的怪物仿佛被注入了药剂,昏昏沉沉,心满意足,如同蝌蚪一般毫无头脑。
很明显,魔法捕猎已然得手,恐兽被召唤出来,传说中的怪物进入了巴斯-莱格,舰队城居民一时间兴奋异常。
当天晚上,人们自发地举行庆祝活动。季末的彩饰又张挂出来,全城的街道与广场上布满跳舞的人群,包括虫首族、仙人掌族、血痂族,等等。他们高举着恐兽的纸板模型,但其形状各不相同,与真实的恐兽也未必相像。
那天夜里,贝莉丝与凯瑞安妮一起在酒馆中度过,狂欢的气氛使她也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第二天,她疲惫而阴郁。那是血肉季的第三印记日,她查了一下自制的新科罗布森日历,发现也是“恶灵结偶夜”过后的第十五天。这让她感到心情压抑。她倒是不担心那不祥的节日影响有多深远,但恐兽的出现恰巧与其如此接近,总是让人感觉不太踏实。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即使兴奋之情依然新鲜,即使她每天醒来仍会心怀惊叹地看着海浪拍击运动中的城市,贝莉丝仍发现舰队城里有一种逐渐增长的焦虑情绪。关键在于,人们意识到,嘉水区的疤脸情侣控制着恐兽往北行进,却不解释原因。
迄今为止,每当有人聊起恐兽将把城市带往何方,总是泛泛而谈,含糊不清。嘉水区的代表强调说,那头巨兽具有速度与力量,可以避开风暴和险恶的海域,寻找和煦的气候,让作物茁壮生长。许多市民认为,舰队城将前往温暖地带,到达一个鲜有其他航海势力的地方,并能轻易地从海岸边劫掠货物、书籍和泥土,比如南库德里克,或者法典海之类的。
然而,时日渐逝,城市依然继续北进,毫无迟滞与偏移。舰队城正依照疤脸情侣的指示前往某个明确的目标,但他们一点儿解释也没给。
“很快就能知道了,”这是码头酒馆里忠诚派的说法,“他们没什么可隐瞒的。”
最后,报纸、杂志以及街头的演说家、辩论家终于冷静下来,提出了每个人脑子里的疑问,然而他们依旧得不到答案。一周之后,《旗报》的头版上仅有几个大字:我们要去哪儿?
还是没有答案。
有些人并不介意这种沉默。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是舰队城威武强盛,甚至有能力控制令人惊异、超乎想象的东西。他们跟从前一样,并不关心旅程的细节。“我们把一切都交给那些拿主意的人。”有人说。
但以前从来没有真正重要的决定,只需含含糊糊达成一致,蒸汽船大约该往哪个方向拖拽,以期在一两年后到达适宜的水域——依赖于洋流、潮汐和矩能的影响。如今,恐兽带来了全新的动力,有一部分人意识到,一切都改变了——现在需要作出真正的决断,而疤脸情侣已经捷足先登。
信息的缺乏导致了流言盛行。舰队城要去吉罗内拉的死海,那里的海水固化成波纹状,一切生物都被禁锢其中。他们要去世界边缘的白垩断层。他们要去荒恶原。他们要去的地方有鬼魂,有会说话的狼。他们要去的地方,人们眼窝里长着珠宝,牙齿如同闪亮的黑炭。他们要去的地方生长着有感知的珊瑚。他们要去的地方是蘑菇真菌的帝国。各种说法五花八门。
本季度的第三书本日,丁丁那布伦及其同伴离开了舰队城。
近十年来,“海狸号”始终镶嵌在嘉水区前部、与谢德勒区交界之处。它长年累月拴系在“立柱号”旁边,紧挨着一艘铁壳战舰,这艘战舰已经成为购物区,灰暗的色调中夹杂着五彩的商业广告,废弃的火炮之间布满了小巷和简陋的铁皮店屋。
人们已经忘了“海狸号”并非永久固定于此。船上不仅有桥梁与周围环境相连,还拴着许多锁链、绳索和缓冲垫。这些纽带被逐一斩断。
烈日之下,猎人们挥舞砍刀,将自己与舰队城的血肉分割开来,成为自由漂浮的异体组织。位于“海狸号”与外海之间的舰船向两侧分开,清出一条过道。人们卸除桥梁,解开绳索,首先从驳船“偏准心号”开始,然后是谢德勒区中布满廉价房屋与喧闹工坊的“达流契庇佑号”,接着轮到潜水艇“深挚号”。它早就不再下水,内部被改造成戏院,向右歪斜着,夹在一艘古老的平底商船和一艘大型海蛟船之间,缆绳环上安装了彩灯。再往前是一片空旷的水面,以及承载着谢德勒区雕塑花园的“塔拉丁号”,这里已是舰队城的外围边界。
由此以远,即是海洋。
通道两侧的舰船上挤满了人,他们探出身子,向“海狸号”高声道别。护卫团和谢德勒区的警卫管制着新辟出的水道,保持其畅通无阻。海面平和宁静,恐兽的步伐稳固沉着。
城里刚刚敲响正午的钟声,“海狸号”的马达便发动起来,人群中涌起一阵振奋的呼声。这艘船长达百尺挂零,过高的钟楼显得古怪荒诞,当它开始缓缓启动,人们发出刺耳的欢呼。
船行过后,桥梁、绳索、锁链和析架又连接起来。“海狸号”就像一块掠过的碎片,城市的皮肉在其身后重新啮合。
有些地方,过道仅比船身略宽,“海狸号”蹭到相邻的船只,围系于四周的橡胶垫吸收了冲撞的力道。它徐徐前进,磕磕碰碰地驶向开阔海域。两侧的人群欢欣鼓舞,一边喊叫,一边挥手,仿佛猎人们经过多年的囚禁,终于获得了释放。
最后,“海狸号”经过“塔拉丁号”,驶入海洋,行进方向与恐兽相一致,但为了穿出城外,速度要更快一点儿。到了宽阔的水面上,它继续保持着航速,绕过舰队城前端,转向南方,让恐兽拉着漂浮的城市从一旁掠过。随着舰队城继续前进,“海狸号”先后越过钟屋岭区外侧,以及挤满自由舰船的贝西里奥港入口,然后是焦耳区,等到“海狸号”混入那些跟随在城市周边的船只,其引擎再次轰鸣起来,朝远处驶去。丁丁那布伦的船穿行于其他舰只之间,一路扔下充当缓冲垫的橡胶和油布,最后消失在南方地平线上。
许多人在雕塑花园里目送着“海狸号”消失于舰队城弯曲的轮廓之外,安捷文和谢克尔手拉手站在人群之中。
“他们已经完成任务,”安捷文说,失去工作仍使她深受冲击,但她语气中仅有一丝轻微的遗憾,“他们完成了这儿的工作,为什么还要留下呢?”
“你知道他怎么跟我讲的?”她继续急切地对谢克尔说,他能看出,她一直在琢磨这件事,“他们本来说不一定有兴趣留下,但他们不想去疤脸情侣要去的地方。”
坦纳从水下注视着“海狸号”的行进路线。
他对城市的北进并无担忧,也没有因为目的地不明确而烦恼。他欣喜地发现,召唤恐兽并非嘉水区计划的终点。他不理解,为何有人认为这是背信弃义,为何有人如此愤慨。由于无法获知真相,他们心存恐惧。
但这难道不是很奇妙吗?他想要对这些人说。事情还没结束!还有更多任务!疤脸情侣仍保留着秘而不宣的计划。我们仍有行动要参与,还有更重要的目标。我们可以再接再厉!
他在水下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浮出水面后则一人独处,偶尔也跟谢克尔做伴,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谢克尔变得越来越缄默。
坦纳与海德里格的交情日益加深。出人意料的是,海德里格对城市的北行路线和疤脸情侣的沉默持反对态度。但坦纳知道,海德里格对嘉水区的忠诚跟自己不相上下,他的不满并非出自任何险恶用心。海德里格的批评理智而谨慎,也不会嘲笑坦纳盲目愚忠,他理解坦纳对疤脸情侣的信任与拥护,当坦纳为他们辩解,他也认真对待。
“你知道他们是我的雇主,坦纳,”他说,“你也知道我对所谓的故乡没啥感情。该死的底尔沙摩对我来说狗屁不是。但是……这太过分了,坦纳老兄——他们一声不吭。一切仍在正常运转,坦纳。这不是我们的义务。应该告诉我们怎么回事。不然的话,他们就会失去大家的信任,也会失去正当性。真要命,伙计,那可是他们的根基。他们只是两个人而已,而我们有成千上万。这对嘉水区没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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