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队城仿佛硕大臃肿的怪兽,逐渐进入温暖的水域。
居民和警卫都卸下了厚实的衣装。“女舞神号”上被强征入伙的人们感到很困惑。原来季节也可以规避,这一概念令人深感不安。
季节只不过是视角的反映,与观察者所处的地点有关。当新科罗布森是冬天的时候,贝锐凯内弗却是夏天(至少人们都这么说),但昼夜长短的变迁是一致的。世界各地的黎明都在同一时刻到来。东方大陆的夏日比较短。
在舰队城的小气候里,飞鸟的数量增加了。城中有少数土生土长的雀鸟和鸽子,无论舰队城到哪里,它们始终在城市上空徘徊。除此之外另有一批过客:每年追随温热气候穿越惊涛洋的候鸟。它们脱离庞大的迁徙鸟群,落到舰队城中栖息饮水。
这些鸟儿困惑地绕着圆屋区的环形房顶盘旋。那是民主议会的所在,他们通过一次次紧急会议,激烈而徒劳地辩论着舰队城的前途。他们达成共识,疤脸情侣的秘密计划对城市无益,必须设法阻止,但形势越来越明朗,他们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继续狼狈地互相斗嘴。
嘉水区向来就是最强大的一个区,现在又有了“高粱号”,圆屋区的民主议会根本无计可施。
(尽管如此,圆屋区仍尝试与布鲁寇勒进行交流。)
对坦纳来说最困难的不是用鳃呼吸,也不是像青蛙或蛙族一样划动胳膊和腿,而是面对下方广阔无边、逐渐变暗的水体。他试图克服恐惧,直面黝黑的海水。
从前他身穿潜水装时,是个外来者。他穿戴着防具挑战海洋。为保住性命,他依附在梯子和绳索上,下方无尽的空间犹如张开的大嘴,而他知道事实也正是如此:这是一张规模堪比整个世界的巨嘴,极力想要将他吞噬。
如今他可以随意畅游,自由下潜,黑暗的空间也不再似是要将他一口吞下。坦纳越游游深。起初,他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上方游泳者的脚趾。看到头顶上那些渺小的身躯狂乱地拍打水面,他有一种窥隐的快感。但当他把脸转向下方黑暗无光的海水,看到那永无止境的巨大空间,他的胃里一阵痉挛,他赶紧转身,重新游向光明。
他下潜的深度与日俱增。
他越过舰队城的龙骨、船舵和水下管道,继续沉降。海草仿佛恒久的哨兵,环绕在四周,守卫着城市的底部边界,但他像盗贼一样溜了出去,摆脱它们的纠缠。他凝视着海水深处。
坦纳经过一群密如雨点的钓饵鱼,它们正啮噬着城市的垃圾碎屑。然后,他进入开阔的水体,周围不再有舰队城的痕迹。他处在城市底下的深水之中。
他悬浮于水中静止不动。这并不困难。
四周的压力包围着他,仿佛紧裹的襁褓。
舰队城的船只占据着将近方圆一英里的海面,遮蔽住光线。头顶上方,“杂种约翰”像马蜂一样在码头底下焦躁地打转。坦纳看到,在周围昏暗的水中,恳浮着密密麻麻的微粒,那是无数细小的生命体。他的视线穿过浮游生物和小虾米,舰队城的海蛟和潜水艇隐约可见,如黑影一般盘踞在城市底部。
他努力克服晕眩,分散注意力,保持敬畏,抑制恐惧。他将惶恐转化为谦卑。
在广阔的海洋里,我是如此渺小,他心想,就像一粒尘埃,悬浮在静止的空气中。但没关系。我能忍受。
面对安捷文,他畏缩不前,甚至略微有点儿怨恨,但为了谢克尔,他努力尝试。
她来跟他们一起用餐。坦纳试图与她交谈,但她内敛而冷淡。一时间,他们静静地坐着,默不作声地嚼着海带面包。半小时之后,安捷文示意谢克尔,于是他走到她背后,熟门熟路地从后面的储物箱中掏出几块焦炭,扔进她的炉膛里。
安捷文毫无困窘地注视着坦纳的眼睛。
“给你的引擎添加燃料?”他最后说道。
“它的效率不是特别高。”她缓缓答道(用的是盐语,她拒绝使用坦纳的拉贾莫语,虽然那是她的母语)。
坦纳点点头。他想起“女舞神号”货舱里的那个老头。过了许久,他才继续说下去。面对这个冷峻的女性改造人,坦纳很不自在。
“你的引擎是什么型号?”最后,他用盐语说道。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于是他惊讶地意识到,她对自身的改造机件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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