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告别从一个秘密开始。
我想过在车里等她。但我意识到,我很有可能要待上一天。妈妈现在没什么时间观念了:对她来说,几小时就像几秒钟,几秒钟就像几小时。她这辆桃红色菲亚特熊猫车被扣下了。我不想下车,跑到雨里,像子弹一样冲进学校。但我知道,我必须下车。我要下车安慰她。这是她当老师的最后一天。我知道,她会很伤心。而我也下定了决心,在回家路上,在回到姥姥和埃丝特身边前,告诉她我做了什么。因为,快没时间了。
接待员琳达坐在防弹玻璃后,看起来学校好像是在洛杉矶市区,而不是在吉尔福德。我见过琳达几次。不过,我对她的认识,主要还是通过妈妈描述的生动有趣的校园生活故事。
“嗨,琳达!”我嘴咧得很开。我觉得,要应对这样的谈话,这是唯一的办法——同情式的对话中,似乎快乐也总要更小声。
“噢,你好,亲爱的。”琳达无意识地嘴角下撇,有点伤心的样子。
妈妈查出病后,希望不要立马让别人知道,每个人——甚至她的医生拉贾帕斯克先生——都认为,这是可行的。“你是位聪明人,阿姆斯特朗夫人,”他告诉妈妈,“研究表明,高智商通常意味着查出病比较晚,因为,聪明人有办法,知道怎么抵消病情。你应该把病情告诉雇主。不过,总体说来,如果药效不错的话,你的生活也不会很快发生巨大变化。”
我们当时都感到安慰和感激。因为,我们有了缓冲期,能够调整心态,认清事实。然后,妈妈开着可爱的菲亚特熊猫撞了邮筒——那是她的新车。更可怕的是,正好发生在校门口。如果发生在学校车道上,她很有可能轧死一个孩子。妈妈不是没集中注意力——不是的。车祸发生时,她在很努力地集中注意力,回忆方向盘是干什么用的。
“你好,亲爱的。”琳达用哭腔重复道,“来安慰你可怜的妈妈了?”
“是的。”我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因为我知道,琳达人不错。尽管她说话的声音,叫我想砸破防弹玻璃室的门,把那杯凉茶泼到她头上。可那不怪她。“结果怎么样,你知道吗?”
“还不错,亲爱的。他们开会讨论阿尔茨海默病的问题,也已经跟高树老人福利院取得了联系,为了怀……为了向你妈妈致敬。”
“太好了。”我说。她从隔间里出来,拿着一大串钥匙。在我们去奥尔伯里作曲学校的路上,钥匙一直叮叮咣咣。过去的几年里,很多人都觉得,那是妈妈的学校,尤其是她升职做了英语系主任后。那所学校是妈妈心血的结晶。“专门准备了茶点——你知道,你妈妈很喜欢蛋糕,她都吃光了,我想她一定很高兴,她脸上都是笑容。”
我没说话,克制自己不去骂她是个蠢驴。妈妈还是妈妈的样子,不会突然变成脑死亡的植物人。妈妈查出病,也没有变得缺少人性。我想这么告诉她,可我没说。因为,我猜妈妈在学校的最后一天,不会想看到我骂学校秘书。不过我又后悔了,也许妈妈会想叫我那么做。但我还是忍住没说。妈妈总说,有时候想法好,不一定非要做出来。
“其实,她跟六个月前差别不大,”我一边小心翼翼地说,一边跟着她,听钥匙在她背后摇晃,“甚至是一年前。她还是妈妈。还是原来那个人。”我还想继续告诉她,妈妈还是原来那个人:假如你打算报警,要把丹尼·哈维的妈妈送走,妈妈还是会叫你别自以为是。哈维夫人不想孩子被欺负,那天自己跑到学校解决问题。妈妈听到吵嚷声时,正在员工室。妈妈出来见到哈维夫人,把她带进员工室并机智地指出,对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而言,最不想的就是妈妈掺和,暴打坏孩子。那时,虽然妈妈根本没教过丹尼,但她也被搅进去了。妈妈用了一周时间就解决了问题。哈维夫人提名妈妈“南萨里年度教师奖”。妈妈获奖了。她现在还不是个空壳子。妈妈还在努力。这是她的最后一战。
琳达打开员工室的门,我看到妈妈以及和她关系最好的同事——茱莉亚·路易斯。妈妈遇见格雷戈前,茱莉亚是她的死党——妈妈以前总这么说。大多数时候,我假装不知道她们在搞什么鬼。妈妈跟格雷戈在一起时,我倒是放了心,因为我再也不用想象妈妈神秘的性生活了。我总是看着她穿戴时髦,出去跳舞,喝鸡尾酒,与人调情,做其他我不知道的事。可我在家时,妈妈从没带过男人回家,直到格雷戈出现。她想让我见的男人中,他是第一个。我真的没想过见他。所以,他们的恋爱让我有点震惊,也不足为奇了。但我知道,有男人出现过。我知道,她和茱莉亚“放松”和“享受”时,一定交往过几个男人。她曾经跟我说,如果不愿意,我们就不用谈论各自的恋情。我们也从来没谈论过。甚至,我跟赛博交往后,我们也没谈过——甚至,我深深地爱上他,不跟他在一起就会难受时,我也从没跟她提起过。也许,我应该跟她说。因为,这世界上如果有人能理解我,那也是妈妈。如果当时我说了,那讲出跟赛博的一切就变得容易多了。而现在,恐怕我能对她吐露心声,而她能做个妈妈的时机已经过去了。我很害怕,不久之后,当我走进一间屋子,她在那里等着,却认不出我。或者,她忘记了我来做什么,就像她忘记方向盘的用处一样。
不过,我现在走进员工室时,妈妈对我笑了笑。她正抓着一大捧花。“看啊!”她兴奋地拿给我看,“闻起来好香!是不是很漂亮?”
我想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她忘记了“花”这个词,但我没提。姥姥总是纠正妈妈,这会让她很生气。所以我从不纠正她。不过,我真想知道,“花”这个词是不是永远消失了。或者,它会不会再回来。我渐渐发现,这些词时常来来回回,有时则会永远消失。但是,妈妈没注意到,我也就没告诉她。
“它们很可爱。”我朝茱莉亚笑了笑。茱莉亚笑得很夸张,想表现得轻松些。
“好多年没有男人给我送花了,”妈妈说着,把脸埋在花瓣里,“茱莉亚,我们要再出去找找乐子了,结识几个帅小伙儿。”
“你已经有个帅哥了,”茱莉亚紧跟着说,“你已经嫁了萨里最好的男人了,亲爱的!”
“我知道。”妈妈对着花说。虽然我不完全确定,她是不是真明白——或者至少那一两秒明白。一直以来,格雷戈都让她很开心,使她整个人亮起来,就像婚礼上宾客释放的中国纸灯笼。那时候,她由内而外都散发着光芒,漂浮在世界之巅。可现在,格雷戈、他们的爱、他们的幸福、他们的婚姻,都在她脑海里闪回。我猜,有一天,所有的记忆都会永远消失。
“那么,我们可以走了吗?”我说着,朝门口示意。其实,也不该立马走。但是,要在妈妈热爱的工作上拖延最后一段时间,我受不了。她走出这里时,就会放下她的身份。她待的时间越长,放弃也就越困难。
我还知道,今天、明天或者后天,格雷戈和姥姥,甚至是妈妈会意识到,我还没回大学,然后一切都抖搂出来了。每个人都有想法,都有说法。我不想那样。我花了很长时间,小心翼翼地保守秘密,掩饰错误。我不想突然乱作一团,让全世界都知道。因为,那时候,一切都会变成现实,我还没准备好接受现实。事态很糟,但真相是,妈妈查出病时,我正好暑假回来,我放松了——因为我有理由不告诉她了。就是这样。我心里想的就是这样。我是说,我都快二十一岁了,但我还很蠢,还不成熟,还很自私。所以,当妈妈查出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时,我竟还能看到有利因素。我就是那种人。我不知道,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能更好。突然间我被迫快速成长,决定该做什么。可我不想长大。我想躲在妈妈的羽翼下,埋在书里,就像不久以前那样。
我还没准备好,还没准备好接受任何一个事实。
现在,趁着其他人没有插手,我还是挺想告诉妈妈关于我的一切。可我又担心,我真的该告诉她吗?我不确定,我说的话,她能不能理解?或者,她能记得多久呢?如果我现在告诉她,是不是意味着,接下来的几周,我要一次次地跟她重复,我彻底毁了自己的生活,并一次次地看到她脸上的震惊和失望?
但她是我妈妈,我要告诉她。哪怕只是现在告诉她。
“妈妈,好了吗?”我又催她。
妈妈没有动。她坐在一把粗糙、难看的棕色椅子上,双眼突然布满泪水。我感觉双腿逐渐没了力气,挨着她坐下来,用手臂抱着她。
“我爱我的工作,”她说,“我喜欢教学,我擅长教学。我能激发孩子们的真正兴趣,让他们真心喜欢莎士比亚和奥斯丁……这是我的事业。我不想走,不想走。”她转头对着茱莉亚,“他们不能赶我走,对吧?我们不能做点什么吗?他们歧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她提高音量,声音里带着愤怒,甚至有点恐慌。“我们不能去哪个法院,让他们保障我的人权吗?因为他们不能赶我走,茱莉亚。”
茱莉亚微笑着在朋友面前蹲下来,仿佛这一切都再正常不过。她的双手抚摩着妈妈的肩膀,跟往常一样咧嘴笑,就像这一切都只是个笑话。我眼泪要流出来了。这些天来,我总容易掉眼泪。
“亲爱的……”她看着妈妈的眼睛,“你是最优秀的老师,是最完美的舞者,是我最好的朋友和酒友。可是,宝贝儿,老师不能开车撞到校外的邮筒,虽然这个规定有点蠢,但毕竟是规定。不要哭,好吗?开心点,你能够做到的,潇洒地从这里走出去。你自由啦。”茱莉亚停下来,吻了一下妈妈的嘴。“走吧,出去吧,轻松点,像往常一样开朗。不管什么时候,你和这帮忘恩负义的家伙都要开朗。因为姑娘,你现在该过自己的日子了。你可以随心所欲了,亲爱的,你终于可以逃离这里了。”
“我不想走。”妈妈说着站起来,把花紧紧抱在胸前,有些花瓣都被压掉了,落在脚边。
“想想打分,”茱莉亚说,“想想行政,杰西卡·斯坦斯和托尼·詹姆斯的绯闻,记得保密。我们都知道,没人的时候,他俩会在英语系文具间里幽会。还有政治,混蛋政府正在用狗屁政策,极力毁灭我们这么好的学校。想想这堆破事,走吧,放轻松,好吗?让我说,你就尽量地去疯狂,去冒险吧。”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 www.baquge.ccabxsw.net dingdianshu.com bxwx9.net
kenshu.tw pashuba.com quanshu.la
tlxsw.cc qudushu.net zaidudu.org
duyidu.org baquge.cc kenshuge.cc
qushumi.com xepzw.com 3dllc.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