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房子有些特别之处。你绝对不会忘记它的味道。
大体上来说,这是一栋普通的建筑。它有四层楼,九间公寓,整栋楼闻上去都像是外婆(和咖啡——多亏了莱纳特)的气味。洗衣房里张贴着一套明确的规章,标题是“为了每个人的福祉”,其中“福祉”下面画了双横线。电梯总是坏的,垃圾在院子里分类存放便于回收。这里有一个酒鬼、一头巨大的动物,当然,还有一位外婆。
外婆住在顶楼,和妈妈、爱莎、乔治对门。外婆的公寓和妈妈的完全一样,除了乱得多,因为外婆的公寓就像外婆这个人,而妈妈的公寓就像妈妈这个人。
乔治和妈妈住在一起,这通常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这意味着他也住在外婆隔壁。他蓄着胡子,常戴一顶小帽子,痴迷于慢跑,跑步时总坚持将运动服束在短裤里头。他烹饪时用外语念菜谱。外婆从不叫他“乔治”,只叫他“废物”,这让妈妈非常愤怒,但爱莎知道外婆为什么这么叫。她只是想让爱莎知道,她是站在爱莎这边的,不管发生什么。因为当外孙女的父母离异且找到新伴侣,还告诉外孙女她将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或者妹妹时,一位外婆就应该这么干。惹怒妈妈在外婆看来单纯只是附加的奖励。
妈妈和乔治不想知道“小半”会是女小半还是男小半,虽然很容易就能查出来。不知道性别对乔治来说尤其重要。他总是称呼小半“他或她”,这样可以“不将孩子困在一种性别角色中”。第一次听他说“性别角色”这个词时,爱莎以为他说的是“性别巨魔”[1]。结果,所有参与聊天的人都度过了一个非常困惑的午后。
妈妈和乔治决定给“小半”取名为埃尔维或者埃尔维拉。爱莎告诉外婆此事时,她盯着爱莎说:“埃尔维?!”
“是埃尔维拉的男孩子版本。”
“但是,埃尔维?他们是打算送他去魔多摧毁戒指吗?”(那时候,外婆刚刚和爱莎一起看完了所有《魔戒》电影,而爱莎的妈妈明令禁止爱莎观看。)
爱莎当然知道外婆其实不是不喜欢“小半”,包括乔治。她这么表现只是因为她是外婆。有一次,爱莎告诉外婆,她真的恨乔治,有时候甚至恨“小半”。当你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时,听到的那个人居然还能站在你这边,你无法不去爱这样的人。
外婆楼下的公寓住着布里特-玛丽和肯特。他们喜欢“拥有东西”,肯特尤其喜欢告诉别人每件东西的价格。他几乎从不在家,因为他是个企业家,或者说是一位“垦(肯)业家”[2]——他总是对陌生人大声地这么开玩笑。如果人家没有立刻大笑,他就用更大的声音重复,就好像是别人的听力有问题。
布里特-玛丽几乎总是在家,所以爱莎推测她不是位企业家。外婆称呼她为“永远是我的灾星兼全职烦人精”。她看上去总是一副吃错巧克力的模样。就是她在洗衣房里贴上了那个写着“为了每个人的福祉”的规章。每个人的福祉对布里特-玛丽来说十分重要,虽然她和肯特是整幢楼唯一在自己公寓里就有洗衣机和滚筒烘干机的人。某次乔治洗好衣服之后,布里特-玛丽上楼要求和爱莎的妈妈谈谈。她带着从滚筒烘干机的过滤器中取出的一小团蓝色毛球,举到妈妈面前,就好像那是一只新孵出来的小鸡,说:“我想,你洗衣服的时候忘记这个了,乌尔莉卡!”当乔治解释说,其实是他负责洗衣服时,布里特-玛丽看着他笑了,虽然这笑容看上去不怎么真诚。她说:“男人干家务,真新潮啊。”然后意味深长地朝着妈妈笑着递出了毛球。“在这个租户协会里,为了每个人的福祉,我们洗完衣服就该清干净毛球,乌尔莉卡!”
其实目前并没有什么租户协会,但即将成立一个,布里特-玛丽总是尽力指出这点。她和肯特一定会确保这个协会的成立。对她的租户协会而言,遵守规定是非常重要的,这就是为什么她是外婆的敌人。爱莎知道“敌人”的意思,因为她读了不少好书。
布里特-玛丽和肯特对面的公寓里住着穿黑裙的女人。人们很少见到她,除了一大清早或深更半夜她在大楼入口和她的家门之间匆匆经过时。她总是脚踏高跟鞋,身着熨烫平整的黑色短裙,冲着白色耳机线大声说话。她从不跟人打招呼也从不微笑。外婆总说,她的裙子熨得过分平整了。“如果你是那女人身上的衣服,你会紧张兮兮生怕被弄皱。”
布里特-玛丽和肯特楼下的公寓住着莱纳特和莫德。莱纳特每天至少要喝二十杯咖啡,每当他的咖啡壶开始运作时,他都看上去格外得意。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二好的人,而且还娶了莫德。莫德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总是在烤饼干。他们和萨曼莎住在一起。萨曼莎是一条比熊犬,但莱纳特和莫德对它说话时从不当它是条狗。莱纳特和莫德在萨曼莎面前喝咖啡,也从不说自己在喝“咖啡”,而是说“大人的饮料”。外婆总说他们傻里傻气的,但爱莎认为他们是好人。而且他们总是有满满的梦想和拥抱——“梦想”是一种饼干,拥抱就是普通的拥抱。
在莱纳特和莫德的对门住着阿尔夫。他是名出租车司机,总是穿着一件皮夹克,看上去怒气冲冲。他的鞋底薄得像一层防油纸,因为他走路时从不抬脚。外婆说,在这整个该死的宇宙中,他的重心是最低的。
在莱纳特和莫德的楼下,住着生病的男孩和他的妈妈。生病的男孩比爱莎小一岁零几周,他从来不说话。他的妈妈总是丢三落四,东西似乎总是从她的口袋里像下雨一样下没了,就像卡通片里,坏蛋被警察搜身的时候,能搜出来比口袋还大的一堆东西。男孩和他的妈妈都有非常和善的眼睛,连外婆都不讨厌他们。那个男孩总是在跳舞,靠着跳舞度过人生。
在母子俩的隔壁,那台从不运转的电梯的另一侧,住着怪物。爱莎不知道他的真名,她叫他怪物,因为每个人都害怕他。即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爱莎妈妈,在经过他的公寓时,也会轻轻推一下爱莎的后背,让她走快点儿。没有人见过怪物,因为他从不在白天出门,但肯特总是说:“对那种人不能放任不管!政府图省事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用精神病护理代替监狱!”布里特-玛丽曾多次给房东写信,要求将怪物驱逐出去,因为她可以肯定他“会吸引其他瘾君子来这栋房子”。爱莎不太明白那是什么含义,她甚至不确定布里特-玛丽是否明白。有一天她问外婆,而外婆迟疑了一下,说:“有些东西就不该去打扰。”这可是外婆啊,参加过不眠大陆抗击暗影的无尽战争的外婆,见识过耗费“一万个童话永恒”幻想出来的最可怕生物的外婆。
“永恒”是不眠大陆的计时单位。不眠大陆没有手表,所以如何测量时间全凭你的感觉。如果感觉像是一个永恒,你就说这是“一个小永恒”。如果感觉有差不多两打永恒,你就说“一个完全永恒”。而唯一比“一个完全永恒”感觉更长的就是“一个童话永恒”,因为一个童话是无数个永恒的合集。而现有的最长“永恒”,是“一万个童话永恒”。这是不眠大陆最久的时间了。不过,“永恒”偶尔也会被外婆乱用来表示巨大的数字。外婆嘛。
言归正传,在所有这些人住的公寓的底层,是一间公共休息室,每月一次的居民会议就在这里举行。这比大多数公寓楼都要频繁,因为这里的公寓全是租的,而布里特-玛丽和肯特非常希望每个住在这里的人“通过民主流程”要求房东把房子卖给他们,使他们成为房主。为此,他们必须召开居民会议。而公寓里的其他人其实都不想成为房主,因此可以说,布里特-玛丽和肯特最不喜欢的便是民主流程中的“民主”部分。
这些会议显然非常无聊。首先,每个人会就上一次会议时争论的东西再吵一遍,然后大家查看各自的日程,就下一次会议何时召开争执一番,之后会议就结束了。但爱莎今天还是去了,因为她得知道争吵何时开始,才能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偷溜出去。
爱莎到早了。肯特还没有来,因为肯特总是迟到。阿尔夫也没到,因为阿尔夫总是掐着点儿准时到。但莫德和莱纳特已经坐在长桌旁,而布里特-玛丽和妈妈则在小厨房里讨论着咖啡。萨曼莎在地上睡觉。莫德把一大罐“梦想”饼干推到爱莎面前。莱纳特坐在她身旁,等着咖啡。同时,他小口喝着自己带来的膳魔师保温杯里的咖啡。在等待新咖啡时,有备用咖啡可以喝,这对莱纳特而言很重要。
布里特-玛丽沮丧地站在小厨房的橱柜旁,双手交叠按在自己的胃部,紧张地看着妈妈。妈妈正在煮咖啡。布里特-玛丽之所以紧张,是因为她觉得最好还是等肯特来了再煮。布里特-玛丽总是觉得应该等一等肯特,但妈妈很不喜欢等待,她更喜欢掌控大局。布里特-玛丽讨好地朝妈妈笑了笑。
“咖啡煮得还顺利吧,乌尔莉卡?”
“是的,多谢关心。”妈妈简短地回答。
“也许我们还是应该等肯特来?”
“拜托,我觉得煮咖啡这种小事还用不着肯特莅临指导吧。”
布里特-玛丽再一次将双手覆上她的胃部,笑了笑。
“那好吧,你开心就好,乌尔莉卡。反正你总是这样。”
妈妈继续一勺一勺计量着咖啡粉,似乎快数到三位数了。
“只不过是咖啡啦,布里特-玛丽。”
布里特-玛丽点头表示理解,从裙子上掸去一些看不见的灰尘。布里特-玛丽的裙子上总是有些隐形的灰尘,只有她自己能看见,必须要掸掉。
“肯特煮的咖啡很好喝。每个人都觉得他煮得好喝。”
莫德坐在桌旁,看上去有点儿担心,因为莫德不喜欢争执。她之所以烤这么多饼干,是因为有饼干吃就很难吵起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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