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元清来了。
温启刚根本没有想到,黎元清会在这时候出现。副总黄永庆告诉他时,他还说:“永庆你开什么玩笑,我好久都联系不上董事长了,他怎么会突然来公司呢?”黄永庆赶紧说:“温总,我没开玩笑,这事哪能开玩笑,董事长真的来了,这会儿在唐总办公室。”
“已经到公司了?”温启刚这才感到事情不大对头,急忙收拾起手头的资料就往外走。
“温总,你先别急,董事长刚才交代过,他跟唐总有点私事要谈,让你和我候在会议室。”
“这样啊。”温启刚收住步子,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过了半天,他问黄永庆,“董事长这次来,没跟任何人提前打招呼?”黄永庆说:“没有,我这边不知道,公司行政部好像也不知道,如果说,可能也只跟唐总那边说了。”
“哦。”温启刚长长地哦了一声,冲黄永庆摆摆手,“行,你先去会议室,我这边准备一下,马上过去。要是董事长提前下来,立马给我电话。”
“好的。”黄永庆知趣地出去了。温启刚合上门,感觉双腿在发颤,站立不住,身子一斜,靠在了门上,脑子里不住地想,黎元清这时候跑来干什么,为什么一点消息也不提前透露?难道……温启刚还是把他和唐落落这事想到了前头。想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可能,绝不可能。再说了,他跟唐落落也没什么啊,真没什么!温启刚把自己搞乱了,就这一会儿的工夫,脊背上已经有了汗。后来他镇定下来,假如黎元清真为这事而来,那他也不隐瞒了,怎么发生的就怎么说,既不虚构也不隐藏。他决计把全部实情讲给他,如实而说,别无选择。他不喜欢跟别人玩捉迷藏,这事也没必要玩捉迷藏。
等到了会议室,温启刚才发现,黎元清不是为他和唐落落而来。
黎元清一改往日慵懒的样儿,也破例没了以前那种古里古怪的打扮。黎元清喜欢随意,喜欢无拘无束。大多数时候,他穿那种颜色比较陈旧的中式马褂,摆很长,下面粗布裤子,又宽松又休闲,脚上一双老式布鞋;头发很长,从中间分开,倒向两边。他的打扮不但在好力奇显得怪,就是在业界也独具风格。有人说他是鹤立鸡群、桀骜不驯,也有人说他不伦不类、标新立异。他自己从不以为然,就这样坚持了十多年。可这天,黎元清打扮得很庄重、很体面:笔挺的西服,面料和做工都很考究,一看就不是内地货,也不是香港那边的,说不定是专门请设计师为他量身定做的。只是里面穿了一件不大配套的红色衬衫,多少还能让人看到一点他以前的风格。发型也变了,两边倒的长发往短里剪了许多,基本上跟内地公务员的那种发型很接近了。第一眼看见他,温启刚心里怪怪的,他到底在跟他们玩什么啊,穿成这样,难道是想去做官?再看发型,温启刚就觉得有点搞笑,这两人,换发型都差不多同步。等他纳闷完了,黎元清说:“对不起二位,这次来得急,没跟你们打招呼,不觉得吃惊吧?”
黄永庆摇头,温启刚实话实说,是有点吃惊,董事长向来不这样的。
黎元清笑了两声:“别怕,不是突然检查哟,特殊原因,特殊原因啊。本来呢,我想去澳门,最近手痒,想赌赌机会,你们知道,我这人现在越来越不务正业。结果呢,突然听到一件事,就急匆匆赶来了。”
两人都未应声,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坐在那儿等黎元清往下说。温启刚甚至调动了对黎元清的全部印象和把握,来破解此时他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他在想,既然是有事要说,为何不让唐落落参加?
“是这样的,那个东州药业,唉,我本不想提这家企业的,可不提不行,这帮人太可恶了,我都搞不清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黎元清突然发起了火,嗓门很高。温启刚悬着的心扑通一声落地,原来是为东州药业啊。
“启刚,你上次跟我说的饮料,我真没当回事,我以为他们不敢,毕竟合约在先嘛,怎么能违约呢?他们可是堂堂的国字号企业!你猜怎么着,他们真就生产了,还马上要上市。我不回来咋办,你们说,我不回来咋办呢?”
“啊?!”这话同时吓着了温启刚和黄永庆。虽然他们在这边,离东州药业很近,可是近期关于东州药业,他们是一点消息也没有,精力全被销售和粤州“劲妙”占去了。
两人正等着挨批,黎元清却说:“这牙不拔不行,必须拔。启刚,你记得不,上次电话里我跟你说过斗鸡的事。”
“记得,董事长是拿斗鸡来提醒我。”
“不是提醒,真就是这么回事,我这次回来,就是抱鸡。我把这只令人厌恶的鸡抱走,看谁还能跟好力奇玩得起游戏!”黎元清说着,竟得意地呵呵笑了起来,刚才还是一脸的愤怒,这会儿却变得既诡异又好玩。这人真是活宝啊!温启刚和黄永庆被他俏皮滑稽的样子逗乐了。
“好啦,再没其他事了。我跟二位呢,就是简单见个面,打声招呼。”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二位忙你们的,我就不多打扰了,我得赶着去抱鸡,这只令人厌恶的鸡。”
就这么着,黎元清统共说了不到十分钟的话,走了,把温启刚和黄永庆留在了那间宽大的会议室里。黎元清都出去好一阵了,两人还缓不过劲,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相信董事长风尘仆仆地赶来,就是为了跟他们说这几句话!
黎元清果真是来抱鸡的,按他的说法,东州药业这档子事因他黎元清而起,就必须因他黎元清而灭。事实也是如此,这么多年来,在“宝丰园”品牌如何租赁、如何跟东州药业合作等重大问题上,黎元清都是一人在操作,怕是唐落落也插不了手。
东州药业跟好力奇翻脸是迟早的事,世界上没有哪种合作是永恒的,只要有利益分享,就有冲突,冲突发展到一定时候,就要崩盘,这是铁律。但黎元清没想到崩盘会来得这么快,或者说,对方提出的条件会如此苛刻。都是利益惹的祸啊!每每想起这些,黎元清就有一种被人宰割、被人煮熟了囫囵吞掉的悲凉感觉。先喂肥,再宰杀,这就是黎元清看到的现实。
可他又能怎样呢?
要说他还是比较幸运的,到现在还自由着,没进去。其实,在有关方面着手调查左翼民的时候,黎元清就知道,自己自由的时间不多了,也许几个月,也许更短。打那天起,黎元清就开始做一件事:打理自己的资产,该卖的卖,该捐出去的捐出去。他不是一个悲观的人,真不是。对该来的结局,他早做好了迎接的准备。有什么呢,不就是进去吗?不就是终结他现在的人生,换一种活法吗?这一点他受得了,在河里游走的人,淹死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尤其是他这种经常在深水区闹腾的人。
黎元清到现在还没进去,得益于两个人,一是左翼民,这人够哥们儿,够义气。外界都以为,只要左翼民进去,所有的黑幕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抖出来,不只是他黎元清,怕是跟“宝丰园”这个品牌沾过的所有人,都会迎来一个寒冷的冬天。现在的事实证明,左翼民并没如这些人的愿,他像一个哑巴一样蹲在里面,愣是不张开那张装满秘密的嘴,这让很多人失望,太失望了。另一个人就是原东州市委书记、现省人大常委会主任顾元涛。这是一位令人尊敬的领导,黎元清在内地跟无数领导打过交道,也做过交易,从没哪个人让他这么敬重,不,是敬仰。他有一个记事本,以前是纸质的,现在是电子的,上面详细记录着他在内地经商,培育和发展“宝丰园”这个品牌,做大做强好力奇这家企业的过程中,跟内地所有领导的联系,以及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交易。小到普通办事员、税收人员、质检人员,甚至是街道办的临时工作人员,大到部级干部,独独没有顾元涛的名字。不是他网开一面,没记,而是他跟顾元涛之间真没什么交易,没有!其实,掀起好力奇跟东州药业之间的风波,让两家原本能走到一块儿,能形成合力的企业分道扬镳,互相撕咬,闹得你死我活,不是为了经济,也不是为了“宝丰园”这个品牌,是有人想借这事干掉顾元涛!政治永远是经济最大的杀手,也是经济的死敌,但政治这玩意儿的生命力太强大了,所有的东西碰到它都得死。这是黎元清奋斗多年后得出的一个结论。但黎元清觉得,政治有时候很搞笑。比如这次,他本来在外面跟师太一起搞法事,也算是公益活动。师太有个大想法,想借他的手把五家已经被地震毁了的寺院重新建起来。反正他现在不需要钱了,挣那么多钱,得做点事。谁知就在他们现场勘察时,他突然接到这边的一个电话,要他火速回内地一趟,有件事必须由他善后,若要来晚了,后果不堪设想。
打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东州现任市长陈思达。
对这个人,黎元清真是不想提。好力奇跟东州药业的合作当初是经了陈思达的手。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陈思达这些年进步很快,从部门负责人快速上升到市长位置,不简单。但是,东州药业跟好力奇之间的矛盾,以及前后一系列的纠纷,也绝对是因此人而起。成也是他,败也是他,成败皆因贪心。
也怪黎元清,发现陈思达人品不好,不是他愿意结交的那类人后,他主动放松了跟陈思达的联系,细想起来,这两年他都没单独约请过人家,更不要说烧香磕头了。以前他还把陈思达当个人物,逢年过节,好力奇给各路神仙送年货送礼包时,他还特意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把这人忘了。可是最近两年,他真是把这人彻底忘了。不但自己不理,还要求温启刚、唐落落他们也离他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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