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面对着大海,一双目光望得痴痴呆呆,走火入魔。
天之涯,海之角,二叔寻找亲人的路走到了尽头,心却飘洋过海,再也扯不回来了。
二叔跪在海边的沙滩上,一声声呼唤着小婉和儿子,邈远的声音被滔天的海浪撕扯得一缕一缕,晾在了沙滩上。
台湾岛似乎近在咫尺,可二叔却觉得遥远得没有尽头。他喊破了喉咙,心在流血。二叔梦游似的走在沙滩上,天还是那个天,二叔却觉得把自己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二叔记不清是何时离开大海的。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当他出现在老屯时,二叔怔住了,眼前的老屯既熟悉又陌生。老屯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十五岁那年,他随父亲参加了队伍,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在外面风风雨雨地走了一遭,然后又梦游似的回来了。不知是天意还是心意。总之,二叔走回了老屯。
老屯的人们在惊愕之后,还是很快认出了二叔。老屯的人都知道父亲和二叔当年去参加八路军了,以后就一直没有了消息,是死是活没人知道。此时的二叔梦游一样地出现在老屯,人们在惊呼、愕然之后,就接纳了二叔。
二叔毕竟是从外面回来的,是当过兵的人,这一点屯里的入确信无疑。人们纷纷把二叔围了,七嘴八舌地打探着外面的消息。二叔痴着一双眼睛,瞪着似曾熟悉又陌生的乡亲们:俺是当过兵的人,怕啥?俺现在啥也不怕了。
在人们的心里,二叔就是当过兵的人,走南闯北,大难不死,如今又回来了。这在屯人面前,已经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了。虽然解放了,新中国在毛主席的湖南普通话里已经诞生了,但老屯毕竟是老屯,外面的许多事情,老屯的人并不清楚,和以前相比,不过是多了一份土地。现在是自己在养活自己了,余下的,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个那个地。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着。
老屯的人是善良的,也是宽容的。他们齐心协力,把父亲和二叔原来居住过的老房子重新收拾了,千疮百孔的老屋就又可以住人了。二叔便住了进去。
面对二叔,人们的新鲜和好奇过去之后,就都想起了父亲。大家围着那间老屋和二叔便打探起了父亲。
一提起父亲,二叔的思路就从天上回到了人间。在乎津战役之前,天津城外,二叔最后见了父亲,再以后,父亲就像在空气中消失了一样。二叔也曾想过父亲,但只是一瞬间的事,那时他的心思都放在了小婉和儿子的身上。似乎他早已经意识到了,幸福的日子过一天会少一天。他在幸福中逃难,先是南京失守,然后是重庆,幸福始终在飘忽不定中。终于,他的幸福彻底地夭折了。
想到父亲,二叔就怔了怔,望着众人:他要是不死,俺想也该当大官了。
二叔和众乡亲在念叨父亲时,父亲虽然没当上什么大官,但也是团长了。他的部队就驻扎在沈阳城内。父亲随解放大军,从东北出发,一直到海南岛,后来又从南方回来了。
部队终于进城了,经过了一轮又一轮艰苦的爱情追逐后,父亲终于和他暗恋的淑琴结婚了。
新婚的父亲在幸福生活中就想到了二叔。父亲想二叔的心情远比二叔想父亲时的心情要复杂得多。
天津城外见过二叔之后,父亲曾天真地认为,二叔会带着一家老小,从天津城里出来,回到他的身边。结果,二叔这一去便石沉大海。
从那时开始,父亲就在每一次的战斗后,开始留意那些长长的俘虏队伍,也会找来俘虏的花名册,期望从中能看到二叔的名字。这是最好的一种结果了。在俘虏中找不到二叔,父亲就在阵地上查看那些阵亡的国民党军官,每次摸到那些发凉的尸体时,心里都会揪紧一阵子。结果,二叔似乎从这个世界消失了。父亲的心便一直悬着。
父亲对二叔的猜测大致有三种结果:第一种是阵亡了。在某次战役中了流弹的二叔,倒在了大批的国民党士兵当中。第二种结果就是逃到了台湾,那将是二叔的另一番世界。最后一种结果是,二叔被解放军俘虏后,发了回家的路费,又回到了老屯。
父亲想起第三种结果,便想起了老屯。此时的老屯在父亲的心中,变得既蒙胧、又清晰。
父亲就想:该回一次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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