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大夫家住奥尔良街。他占着底层一套不大的房子,有一个前厅,一个客厅和两间卧室。一间紧挨着前厅并与一间卧室相通的小屋被改成了诊室,另外还有一间厨房,一个仆人住的房间和一个小小的地窖。这套租用的房子处在正屋的侧面部分,正屋是座很大的建筑,建于第一帝国时期,原是一家老邸宅,花园至今还保留着,底屋的三套公寓各占一部分。
大夫的这套房子四十年来一直没有变过样。里面的油漆、墙纸和装饰全都是第一帝国时代的风格。四十年的积尘烟炱给镜子、画框、墙纸图案,天花板以及油漆蒙上了一层灰色。
这套房子处在玛莱区的深处,虽然面积很小,但每年租金高达一千法郎。大夫的母亲布朗太太已经六十七岁,占着另一间卧室,打发已经不多的日子。她帮专做裤子的裁缝师傅干些针线活,缝缝长统鞋套、皮短裤、背带和腰带什么的,总之都是些与裤子有关的,如今已经相当不景气的活计儿。她既要照顾家务,还要看着他儿子雇用的唯一的一个下人,所以从不出门,只是常从客厅的一扇落地窗走出来,到小花园里去换换空气。她已经守了二十年的寡,当初丈夫死时,她把专做裤子的小铺子盘给了手下的大伙计,这个伙计给她不少针线活,保证她每天能挣三十来个苏。她为培养自己的那根独苗苗牺牲了一切,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让儿子有个比他老子高的地位。她对自己造就的这个埃斯库拉普神①十分自豪,相信他一定能够出人头地,于是继续为他献出自己的一切,为能照顾他,为他积攒几个钱感到幸福,一心只希望他日子过得好,精心地爱着他,这可不是所有做母亲的都能办得到的。布朗太太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女工出身,她不想让儿子丢脸,叫人笑话,因为这个好女人说起话来s、sh不分,就像茜博太太那样,张口总是呀字;就这样,偶尔有什么高贵的病人来求诊,或儿子以前的同学、医院的同行上门时,她总躲到自己房间去。大夫也就从来不用为自己的母亲脸红了。大夫对母亲倒是挺敬重的,因为她在教育方面的缺陷被她这种高尚的情爱给弥补了。小裁缝铺总共卖了两万法郎左右,寡妇把钱全都买了一八二○年的公债,她的全部家财就是买公债得的一千一百法郎的年息。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邻居发现大夫和他母亲总是把洗过的衣服凉在花园的绳子上。为了省钱,家里的东西全都是女佣人和布朗太太自己洗。这件日常的小事对大夫很不利,因为见他人这么穷,谁也不承认他有多高的医术。一千一百法郎年息用在了房租上。开头那些年,矮胖的好老太婆干活挣些钱,勉强能维持这个贫苦人家的开销。经历了十二年的不懈努力和坎坎坷坷之后,大夫终于每年有一千埃居的收入,这样一来,布朗太太手头差不多可以支配五千法郎。熟悉巴黎的人都知道,要过日子,这点钱是最起码的了。
① 罗马宗教中主医道的神。
病人候诊的客厅布置得很俗气,有一张普通的长沙发,是桃花心木的,面子是黄颜色的乌得勒支花丝绒,还有四张安乐椅,六把椅子,一张小圆桌和一张茶桌,都是裁缝师傅在世时亲手挑选,后来留下来的。座钟总是盖着玻璃罩,像把竖琴的形状,座钟两侧,摆着两个埃及式烛台。窗帘是黄底子红玫瑰花案的平布做的,人们都感到纳闷,这帘子是用什么方法挂到窗户上去的,竟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换过,因为那布料可是当年儒伊厂出的货。一八○九年棉制品工业出的这些产品再也糟糕不过,可奥布冈普夫竟然得到皇上的夸奖。大夫的诊室也按这种趣味布置,里面的家具都是从父亲卧房里搬来的。一切都是那么呆板,寒酸,没有一点生气。如今,广告万能,协和广场的华柱全都描了金,让穷苦人真以为自己是个阔公民而感到安慰,在这个年头,一个医生既没有名气,家里又没有多少装饰,那还会有什么病人相信他的医术呢?
前厅也当作饭厅用。要是不在厨房干活,或不陪大夫的母亲,女佣人就在前厅做事。一进门,看到这间朝向院子的小屋子窗上挂着发黄的小布帘子,谁都会感觉得到,这套死气沉沉,半天不见人影的屋子已经惨得不能再惨了。壁橱里准是藏着发霉的剩肉糜,缺角的盘子,老掉牙的瓶塞,整个星期不换的餐巾,总而言之,都是些巴黎小老百姓迫于生计,舍不得扔的破烂,其实早该扔进垃圾篓里去了。眼下这个年代,就连一枚一百苏的硬币,都让人心里老惦念着,总挂在嘴边,那一个已经三十五岁的医生,又有一个什么门路都没有的老母亲,自然还是光棍一条。十年来在他上门看病的那些人家,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能浪漫一下的机会,再小的机会也没碰上,因为在他行医的那个圈子里,那些人的处境跟他都是一个样;他遇到的人家不是小伙计,就是开小作坊的,跟他的家境差不多。最有钱的主顾是开肉铺,开面包铺的,还有居民区里的那些零售店的大老板,可这些人病一好,十有八九总是说这病本来就该好的,而且见大夫是走路上门看病,竟然能拿四十个苏来打发他。干医这一行,不能没有医术,但更不能少了马车。
生活总是那么平常,从来没有机遇,就是对一个最喜欢冒险的人来说,最终也会有影响的。人总是会顺从命运的安排,接受生活的平庸。就这样,布朗大夫干了十年的医,还是继续像西绪福斯那样做他那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行当,而且再也不感到绝望,不像当初那么让他苦闷。不过,他还是有一个梦想,巴黎人哪一个都有自己的梦。雷莫南克有,茜博太太也有。布朗大夫梦想有一天被叫到一个有钱有势的病人跟前,一定要把他的病治好,然后凭这个人的信誉,谋取一个差事,当个医院的主治大夫,监狱医生,大街戏院的医生,或部里的医生。再说他就是靠这一手当上了区政府的医生的。茜博太太曾给他带来一个病人,那就是茜博夫妇的房东佩勒洛特,大夫精心照顾,把他的病治好了。佩勒洛特先生是部长太太、博比诺伯爵夫人的舅公,愈后上门答谢,发现大夫家确实贫穷,便照顾这个年轻人,要求那个身为部长但很敬重他的外甥女婿给了他这个区政府医生的位置。大夫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干了五年,薪水虽然微薄,但来得倒也及时,使他放弃了过火的计划——流亡到国外去。对一个法国人来说,离开法国,实在是走投无路的事。布朗大夫自然去对博比诺伯爵表示感谢;可这位政治家的医生是大名鼎鼎的皮昂松,本想求个差事做的布朗大夫马上明白他是决不可能到这个人家做事的。博比诺伯爵是最有影响的部长之一,是一只有力的大手在内阁会议桌的绿毯上摆弄了十六年的十四五张主牌之一,可怜的大夫为得到了这位人物的保护着实炫耀了一阵子之后,又重新回到了玛莱区,在穷人和小布尔乔亚家混碗饭吃,另外还担了个检验死亡的差事,每年一千两百法郎的报酬。
布朗大夫当年在医院做实习医生时相当出色,后来自己开业,也很谨慎,有不少经验。
再说,他手下死了人,也不会闹得沸沸扬扬;所以,他尽可以在无足轻重的生命身上①研究各种疾病。不难想象,他内心里有多少积怨。他本来就长着一副长长的脸孔,很是忧郁,有时的表情更是吓人,就像是一张黄色的羊皮纸上画着一双达尔杜弗模样的发红的眼睛,那神气跟阿尔西斯特一样乖戾。论医术,他觉得自己跟大名鼎鼎的皮昂松一样棒,可感到被一只铁手禁锢在一个没有出头之日的圈子里,据此,大家便可想象得出他该会是怎样的举止、神态和目光!布朗大夫不可能不跟皮昂松进行比较,最幸运的日子,他每天也只有十法郎的收入。可皮昂松可以得五六百法郎!对民主的各种仇恨,这不就尽可以理解了吗?再说,这个遭受压迫的野心家没有任何可以指责自己的地方。他也曾想过发财,发明了一种与莫里松丸差不多的通便丸。他把这项发明交给了原来在医院一起做实习医生,后当了药剂师的同学去开发,可药剂师迷上了滑稽喜剧院的一个并不走红的女戏子,最后弄得倾家荡产,而通便丸的发明专利证写的是这个药剂师的名字,于是这一伟大的发明肥了他继承人的腰包。老同学远走高飞,去了黄金之国墨西哥,走时又卷走了可怜虫布朗一千法郎。为了得到一些补偿,布朗大夫到女戏子那儿去讨钱,可被她当作了放高利贷的。自从治好了老佩勒洛特的病有了那么点好运气之后,有钱的主顾再也没有上过他的家门。布朗靠他那两条腿,在玛莱区到处奔跑,就像一只瘦猫,跑上二十次,才得到两个苏到四十个苏不等的诊费。对他来说,给大钱的主顾,那简直就是神鸟,就像尘世间所说的“白乌鸦”。
①原文为拉丁语inanimavili.没有案子的年轻律师,没有病人的年轻医生,在巴黎城,最绝望的莫过于这两种人,他们苦不堪言,一切都憋在心里,身穿线缝都已经发白的黑衣黑裤,叫人想起盖在顶楼上的镀锌铁皮,身上的缎子背心磨得发亮,头上的帽子珍贵得像宝贝,戴的是旧手套,穿的是平布衬衣。这是一首悲惨的诗歌,就像巴黎裁判所的监狱一样阴森可怖。其他人也有穷的,如诗人,艺术家,演员,音乐家,可他们有着艺术家天生的乐观,有着天才人物那种放荡不羁,无忧无虑,乃至我行我素的天性,所以穷归穷,倒也开心!可是对那两种穿着黑衣黑裤,靠两条腿走路的人来说,一切都是疮伤,人生给他们展示的,只是丑恶的一面,经受了初出道时的种种屈辱之后,他们脸上现出了阴沉、挑衅的表情,目光里迸射出郁结已久的仇恨与野心,就像是一场潜伏的大火,突然窜起的火苗。当两个老同学二十年后不期而遇,有钱的会避开穷困潦倒的同学,会不认识他,会为命运之神在他们之间挖掘的鸿沟感到吃惊。一个人是驾着财运亨通的骏马或踩着步步高升的彩云畅游人生;另一个人则是在巴黎城下的污水沟里爬行,遍体鳞伤。见了布朗大夫那身外套和背心而避开的老同学,真不知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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