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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务事(第1页)

十五岁的内务总管卡西,烤馕水平极不稳定。出炉的馕有时完美灿烂,令人称叹,有时则黑麻麻一团,没鼻子没眼。遇上烤煳的馕,唯一的处理办法就是赶紧把它吃掉。但如果还没吃完就有客人上门了,我唯一能采取的补救措施只有赶紧把餐布上所有黑馕逐个翻个面,令不太黑的那一面朝上。客人只好无可奈何地笑。

每当又一次出炉黑馕时,我无从安慰,只得说:“行啦,至少没上次黑。”

卡西一听,便更痛苦了。

馕烤黑了的原因无非有二:柴放得太多,烤的时间太长。

但有一次却另有意外。烤着烤着,馕坑塌了,塌下来的碎石深深陷入新鲜的面团里。等时间到了,扒开馕坑,再拨掉面饼上的石头一看——何止“面目全非”,根本成了一朵诡异的大花,一只巨大的破蘑菇。上面黑一块黄一块白一块,伤口处裹满泥土和碎草。卡西非常沮丧。

刚好那天扎克拜妈妈不在家。我说:“我们三个赶紧把这只砸坏的馕吃掉,妈妈回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谁知她更忧伤了:“哪能吃得完……”她沉痛地将炉钩探入馕坑,使劲一拖,“还有一个……”

我一看,那只馕更大,面目更惨。

在别人家吃的馕,大都敷着均匀的浅黄色,看上去清洁又克制。但我还是更喜欢卡西的金色馕,满当当的激情。虽然制作这样的馕得承担烤煳的风险。

而在别人家,哪怕是浅色馕,当着客人的面切开之前,还会用小刀把馕身四面那圈颜色稍深的表层象征性地削去,以示尊重。我家的馕呢,都黑成那样了,还敢端出来给客人吃。让卡西这个家伙理家,扎克拜妈妈失策了。

卡西倒是典型的哈萨克姑娘,相当勤劳的好孩子。每天一闲下来便不停地擦拭家里的各种金属器具,整理箱子上的装饰品(总共一本小影集、一枚镶着塑料花的发卡、斯马胡力的三瓶药,还有一个印着明星头像的包装袋),扫地(只有碎石子、泥土和泥土上的脚印),背柴。

卡西去别人家串门时也同样勤快。如果在座的还有其他客人,她一定会坐到最右侧服务的席位,代替主妇侍候大家茶水。到哪儿都是主人翁。

而正式的做客就更积极了。吃过主人款待的主食后,她一定会帮着女主人打扫房间,前前后后又洗又擦又扫,全力以赴,直到把房间弄得跟我们刚进门时面目一致,才与我携手告辞。

嗯,又想起春牧场上在阿勒玛罕家遇到的那两个小客人,饭后不也帮着主人背冰吗?

勤快归勤快,卡西这家伙不是一般的大大咧咧。什么东西到了她手上,大都完整不过三天。梳子是半截的,面霜是没盖子的,瓶口裹着塑料袋。炸包尔沙克时,油饼一捞起来,油也不沥就直接往盆子里扔,于是冷却后每只包尔沙克上都糊着厚厚白白的羊油(用羊油炸的),并且粘成一大坨。盆上也糊了一层厚厚的白油,特难洗。为此我想了许多办法,最后用泥土才搓干净。

正是炸包尔沙克那一次,面和得太软,炸出来的面饼起满了薄油泡,难看极了。做到最后一张饼时,有些泄气的卡西抡起菜刀在上面咚咚咚地剁了二三十刀,又将其拉扯得薄薄大大的投入油锅,出锅后果然最为怪模怪样。

她说:“这个,李娟吃!”我说:“哪里,还是卡西吃吧!”正互相客气着,门一闪,有客上门。我俩低声惊呼,不约而同地去掖藏那个最丑的。可那个最丑的实在太大了,一时半会儿遮不住……客人忍不住朝它瞟了好几眼。

卡西待客,虽说有些混乱,虽说不够大方,但还算殷勤,作为女主人还算合格。如果客人茶后要抽烟,找我们借火柴,她会立刻跳起来,翻遍厨台的每一个角落和墙上的每一只挂袋。客人等半天,收回烟盒说:“算了算了。”她还是不肯罢休,把食品角落的纸箱里的杂物统统倾倒在花毡上,细细检索,又把所有挂在墙架上的衣服口袋摸了一遍,还掏出钥匙把上了锁的那只木箱也打开翻找一通,还揭起花毡在下面摸了又摸……弄得客人坐立不安。最后,这家伙一摸自己的裤子口袋,终于找到一匣!大家一起嘘了口气。

客人高兴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却是空的,便无奈地低呼:“不……”

最后卡西扒开铁皮炉里的灰烬,找到最后一块红木炭,总算完成了任务。

等客人走后,在门口熬牛奶的火坑边,我看到所有火柴全集中在那里,撒得到处都是。

家里用火柴很费,几乎一天用掉一盒。至少有两次,准备做饭呢,发现没火柴了。炉坑里的余烬也燃得透透的,引不起火。只好跑到北面邻居家借火柴,一来一去,半个小时。

我和妈妈划火柴时都一根一根地划,一根不成功,再换一根就是了(总是风大)。而卡西性子急,为降低不成功系数,每次非得抽一大把划,哗然喷射激烈的火焰才令她满意。

还有一个费火柴的原因是火柴总是到处乱扔,很容易受潮。遇到受潮的火柴,卡西先以鼻嗤之,再直接投入火中,潇洒极了。我若没看到也就罢了,若看到了肯定会阻止加批评,再把火柴放到炉子边的石头上烘烤。

还有,卡西生完炉子,总爱顺手把火柴扔在炉板上。虽说当时炉板是凉的,可没一会儿就烧得滚烫了啊!一整包火柴非得烧着了不可,真令人担心。好在我盯得牢,这种事情从没发生过。可有一天稍稍放松了警惕,便炸掉了一个放在炉板上的打火机……为此斯马胡力很生气,那打火机是他的,而且是唯一的一个。

好在混乱情况只是插曲,大部分时候,我们的家务事还算井井有条。大家各司其职,日子过得还算顺当。

我每天的任务是当大家一大早出去挤牛奶和赶大羊的时候,赶紧起床(强忍着浓烈的瞌睡与寒冷)生炉子、煮茶、烧热水。然后收拾被褥,整齐地在房间左侧摞成垛儿,盖上装饰性的大头巾(可别小看,这也是力气活和手艺活呢)。这样,等大家忙完了回来就有热水洗脸了,然后坐到收拾利索的花毡上舒舒服服地喝茶取暖。

白天我的主要任务是摇分离机给牛奶脱脂,这个得花两个多小时。另外我还得负责为大家准备一天五到十次的茶水,并且得保证暖瓶里的茶随时是满的。当然了,晚饭也归我管,面归我揉,面条归我拉,天大的一锅面片汤也归我揪。做完晚饭则帮着赶小牛。到了傍晚小羊入栏时分,我也是必不可少的劳力,负责站在羊群最后,防止它们从南面突围。

到了晚上也是由我来拆掉大被垛,为大家铺床。又是一场力气活儿,要知道,我们的被子褥子全是用沉重厚实的羊毛片缝制,没有一床棉花的……顺便说一句,哈萨克人盖被子很有讲究,不仅要分里外,还要分上下,盖脚的那一端坚决不能盖在脸这一头。为此,被面上会缝有能看得到或摸得到的标识。

此外,一有空闲我就给大家补破衣服(每天都得补!卡西和斯马胡力兄妹俩简直是两台拖拉机)。若空闲更多时,就给大家洗衣服。至于每天的散步,则是自己给自己布置的任务,雷打不动。

如此说来,好像整天都很忙似的。其实不然,要知道北方的夏天,白昼实在太漫长了。加之地势又高,从早上三点半到晚上十点多这段时间里,天色基本都是大亮的。把所有的活计置入拉长的时间里,应该是松松绰绰,不慌不忙的。

只是,如果从早上三四点就起身一直干到晚上十一点的话,睡眠时间肯定就不够了。白天里,大家当然会拼命补觉。

卡西非常厉害,午眠能一口气睡三个钟头,扎克拜妈妈便总是责骂她。我见卡西常常挨骂,便暗暗学乖:妈妈不在的时候拼命睡,妈妈在的话,顶多只睡一个小时就挣扎着起来,等妈妈出门了再接着睡……没办法,实在太瞌睡了。

于是,每天除了干活就是睡觉。房间里那点儿家务事多少会遭遇周期性荒废。尤其搬家前的最后几天,被垛上扔满了衣服,角落里胡乱堆放着各种袋子,厨房角落乱七八糟一大摊……照我的想法,反正要离开了,马上得统统装袋打包,便也没在意,由着乱去。直到一天中午,来了两个客人后,妈妈突然生起气来。她痛下决心,把房间大力整顿一通。她把所有的大包小包整齐靠放在被褥一侧,用一块大盖巾统统盖住,然后把厨房角落散乱的杂物一一归置到看不到的地方。我和卡西互视而咂舌,感到羞愧。就算第二天要搬家,头一天也要过日子啊!

只有在妈妈出远门的时候,比如去富蕴县,卡西才会对布置房间极其上心,费心尝试新的装饰花样儿,还额外把毡房所在的小山坡也打扫一遍——就算没啥可扫的,也要清除掉稍大一些的碎石块,强化视觉效果。我就笑她表现给妈妈看。可再一想,这有什么可笑的?这分明是表达对分别的挂念啊。尤其想到再见面时或许会带来的惊喜:一个苹果,或一盘新磁带……哪怕只为这个,也得郑重地迎接。

妈妈不在,卡西便一人顶俩,分外忙碌。牛刚赶回家,就急匆匆系上妈妈的大围裙,拎起奶桶往山下跑去。远远看去,裹着大围裙的小姑娘很有几分当家妇人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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