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缺点了支冷焰火扔下去,未触底便如微弱的荧火般被黑暗吞没。他又往下丢了块石头,石头撞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发出明晰的回响,顷刻落到洞底滚了几下没了声息。列缺摸着边缘处的石头俯望,感受到苔藓的丝丝凉气。
“不妙啊,这崖壁没有一百丈也有五十丈深,我恐高,绝对不下去。”叶白道。列缺兀自解下马背上的缰绳,扯碎外衣拧成绳索接在其尾端,将缰绳一端系在最近的枯树上,另一端扔下洞底。他把刀和干火把别在身后,只抽出短匕首插在石缝间便欲往下爬。叶白忙抓住他:“万一你死了,有什么遗言吗?”“不是被你摔死的就好。”列缺指了指系着绳索的枯树,“所以你最好看好那里。”他在石壁上一蹬,轻巧地顺着绳索熘了下去。洞中阴暗潮湿,石壁上光滑异常,列缺只能四肢并用顺着凸出的岩石利角慢慢往下爬,才行了十几步,已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仰望洞口,除了叶白身边暖黄色的火光昭示着人间存在,天地之间混沌一片,他已漂浮于幽冥之中。“死了没?”叶白大喊。“活着!”列缺应道。眼睛逐渐适应了纯粹的黑暗,脚下的黑色浓稠如墨汁,他伸出脚在虚空中划了两道,依稀可见漂浮着的灰色雾珠匆忙闪避。
又行了约五十步,底下传来的腐臭气味越发强烈,盖过了苔藓的腥气。列缺喘息着攥紧石缝,不得不像壁虎一样纹丝不动地趴在岩壁上。耳边传来乌鸦沙哑的悲鸣,清楚感觉到蜈蚣正爬过脚面,手已被石缝磨破了皮肉,他从未感受过如此冷酷的黑暗,心因不停攀爬而怦怦直跳,但一想到即将见面的人,他按捺住了。
短暂停留后爬得更快,然不多时绳索便到了头,但洞底还没见到。他毫不犹豫地放开绳子徒手攀爬,这一摸,发觉手中石块的触感不同寻常。下方的石壁不如之前寒凉,表面也无苔藓,却像覆盖着一层粗糙干燥的沙土。列缺摸索了一阵,捻起一些沙土在手中搓了搓,又嗅了几下,心里咯噔一声。叶白正悠闲地拽着绳子,突然失去牵引力,忙扑到洞口大喊:“这下你不会真死了吧?!”“是!”列缺费力地仰头应了一声。他将匕首插进石壁缝隙中,整个人单手吊在匕首上,腾出另一只手擦亮一支冷焰火照向四壁,借着微弱的蓝光看到石壁上覆盖着一层黑色焦煤状的尘土,其上有烟熏火燎过的痕迹。莫非下面是个焚场?匕首忽然一滑,列缺剧烈摇晃了几下,敏捷地扒住一块石头才勉强稳住,但手中的冷焰火不慎掉了,火光落地,原来已距离地面不到一丈。如果下方是个焚场,那么被高温烧烤过的石壁极容易在这潮湿幽冷的环境里开裂,所以悬壁底下可能十分脆弱。
就在列缺想明白的瞬间,石缝像开裂的嘴唇般吐出了匕首,列缺失重掉向洞底。落地的瞬间,脸磕在烂泥里,污秽之气由鼻翼直冲心肺,他头晕目眩地爬起身,见冷焰火正在静静燃烧,照亮了手边一堆白骨。
列缺匆忙爬起身,点亮火把,举高查探。当冒着黑烟的火光撕破黑暗,他见到了一幕触目惊心的景象。
层层叠叠的尸骨交错散乱地躺在谷底的淤泥之中,骷髅将空洞的双眼投望苍天,张着下颚似在呼喊,指骨绷开似在挣扎,胸骨无一例外皆缺损断裂,像无数只被扭曲破坏的木偶,以惨烈之姿诉说着非人的遭遇。他蹲到一具较完整的尸骨旁查看,胸口断裂处正对心脏之处,方便了乌鸦将巢穴布在其中。尸骨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污秽的排泄物,骨胳颜色不尽一致,大多呈灰褐色,少数呈灰白色,因此死亡时间各有早晚。列缺将火光斜向泥水,见水上漂浮着荧荧碎屑,尸骨下还有许多钙化碎骨,应是焚尸后的残留。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死的世界。这才是地狱。生死回望,满目皆伤。列缺被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一时数不出这里有多少具尸体。“嘎——”一只乌鸦尖叫着飞向南方。乌云缓缓移开,银辉一泻万里。列缺忽觉一阵凉风吹到脖颈上,他扭过头,赫然见身后两道山峰之间隔着一道狭长的细缝,凉薄的月光从这一线天中射入,照亮了无数冤魂。“因为其中一朵有影子。”他想起江二三的话。以尸骨的杂乱程度推断仁义堂并没有刻意毁尸灭迹,他们太自信了,恐怕只是定期焚烧一次,而大多数严重折断的尸骨则是被直接丢下来的,很可能还保留着辨识身份的线索。一定能找到他!果不其然,残骸里还有头发、木簪、瓷片、衣服碎片……一只烂掉的玩偶被小巧的一具白骨抱在怀中,列缺在这只小小的骷髅头上拍了三下,脱下衣服将其包起来。
不知不觉间一路找到悬壁下,他转了个方向继续,走了不多时,蓦地,火光照亮了一朵浓烈如血的花。它石蒜般粗陋的根须深深植入石缝之中,傲然伸长纤细的茎叶,静静徘徊在幽冥地狱里。
花开叶落,永生不见,是一朵盛开的彼岸花。列缺一瞬以为产生了幻觉,彼岸花只在夏末秋初开放,为何会在深冬出现?但当他注意到花下之物时,不禁愣在当场。
那里有一只断成两半的三弦。
为何?
为何?
是我为你白骨生花。
列缺急得挥舞火把查看四周,但只看到了无数零碎的骨头,连一具完整的尸体也没有,更遑论分辨出它们分别属于何人。他颤抖着捡起三弦,终于为这长长的离别打上句号。手中的琴既无血肉也无温度,沾着水汽,似腐化的尸骨。这就是小光仅存于世的痕迹。
“他让我们在此等你,他没食言,你来了。”
可我来晚了。列缺痛苦得笑出声。
“列缺!”
叶白的声音忽然近在咫尺。原来他迟迟听不到动静便下来查看,正撞见列缺颓然跪着收十残骸,火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拉在身后,显得很落寞。殉葬的花?他难得生出几缕多愁善感来。
“你来得正好,帮我一把,我要把这里的所有白骨都带上去安葬了。”列缺道。
叶白露出完全不理解的神情:“首先,我们只有两个人。其次,这没有意义。再看看这罪孽深重的地方,你我麻烦大了!一没有证据,二没有证人,三没有证词,仅凭我的一面之词和你模煳的记忆就找到了这里,这么离奇的事天下人会信吗?怀疑你我是真凶倒更可能。”
“的确,你我已经走到了最危险的地步。但又如何?王法只告诉查案者如何对待凶手,但没有要求死者必须宽恕罪孽。如果有,那是王法错了。这些人,他们生前被关在石房里,就因为口不能言、目不能示,姓叶的不把他们当人,他们就不算人了吗?我能做的就只有将他们好生安葬,抓住逍遥法外的人,把真相公之于世。他们不该被留在这里化成土灰。”列缺激动得有几分神经质,“每个人脑中都有一生的记忆,天下有千千万万的人,蛛丝马迹可能就存在于人们生活的某一瞬间里。罪孽逃不过别人的眼,今日亲手所酿的悲剧他日必将反噬自身,这就是法网,这就是理。”
叶白愣愣地听了会儿,摇头把这些话忘掉,道:“不如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保持安静?”
“那个黑影,他一定没有走。”
“什么?”
“我嗅到了最危险的气息。这里也许有上千具尸骨,杀了这么多人,会对凶手的心理产生什么影响?说凶手非人,可能更恰当。春梅宁可冒险藏在凶案现场也不去找黑影,为何?因为她不敢肯定黑影会救她还是杀她。从黑影娴熟地取走春梅的心脏便知他擅长这种杀戮,极可能是帮凶,而这种人一旦逃脱追捕会怎样?逃亡?不,他根本不会逃!他会留在最靠近我的地方,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揣测我的表情心思,看我抓耳挠腮查不出真相,再一个接一个抛出诱饵,将我引到葬身之地,以此得到无上的快感。他必定看似一位谦谦君子,才能完美地掩藏不为人知的一面。对吗?”列缺遽然转头盯着叶白。
他灼热的目光压迫得叶白移不开视线,两人相望沉默着,列缺的一身冷漠如风暴向叶白袭来,令他不能呼吸,气氛如坠冰霜。
叶白心里一动,明白了。
“你……怀疑我?”
“我什么也没有说。”
“那你是试探我吗?!”叶白怒道。
列缺凄然一笑,转过头去:“不,不是你。如果是你,此刻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若非当着这些尸骨,叶白几乎想一脚踹翻他。他狭长的凤眼瞪得滚圆,气得拂袖走远,远远骂道:“黑无常!你真是罕见的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纯黑的疯子!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咚——咚咚——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掉,叶白好奇地捡起一看,是一枚拇指大小的黑色果子。他举起火把向上望去,发现头顶四五丈处斜斜地长着一棵井口粗的大树,苍老遒劲的枝节上零星地挂着些果子,还残有几片枯叶。“喂!这里有棵菩提树!”列缺远远看了一眼,忽然缓缓起身。“你再转头看看。”叶白冷哼一声扭过头去,石壁上一枚巨大的鱼纹图案扑入眼帘,像一只鬼气森森的眼睛俯瞰着谷底,透出蔑视众生的狂妄。佛祖早就不在了,因为被拽进了这地狱。列缺向鬼眼送上满是嘲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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