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妈总爱跟我讲一个“周狗屎”的故事。
解放前,在我妈的老家郫县,农民是不会随便在别家田里拉屎的。那时没有化肥,在别人地头拉屎等于给别家浇肥,可略归为败家行为。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人人都蹲在自家田里拉屎,阡陌纵横,一目了然。
这种情况下周狗屎应运而生了。他本是孤儿,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次给人打短工挣了两个肉锅盔(一种平底锅烙出来的肉饼),正吃时竟被一条狗抢了去。那条狗几口嚼下肉锅盔,拉了一泡锅盔屎后蜷在丝瓜架下睡觉了。眼看自己的食物变成了狗屎,周狗屎欲哭无泪,伤心之际却忽然想通一个道理:人不会轻易到别家拉屎,但狗狗想哪儿拉就哪儿拉,且狗屎比人屎更肥,是花圃最好的沤料。
周狗屎那时还不叫周狗屎(本名叫什么倒也忘了),此时他大笑三声,捡走了人生第一坨狗屎,和狗屎运。
周狗屎遭过很多白眼,女人远远见他就掩鼻而逃,老人教育孩子时也会说“贱皮子,周狗屎,莫出息,周狗屎”。川西冬天潮湿阴冷,连鸡都偎在窝里打瞌睡,唯他和狗在阡陌纵横之间狂奔。手裂了,耳朵被冻得跟糍粑一样,他无所畏惧。有时怕铁耙子把冻在泥里的狗屎刨坏了,他就小心翼翼用手去抓。春天来了,顼子有个说法,“菜花开莫被疯狗抢了影子”,就是说人若被疯狗咬到走路时影子就是直的。所以每回周狗屎经过,人们就会仔细看他的影子,觉得不对便狂喊一声四下逃散。周狗屎不以为忤,继续捡狗屎,偶尔还买些肉锅盔讨好那些狗们。这样,人见了他四下散去,狗狗们却和他相处甚洽。
周狗屎终于发达了。这个行业没人跟他争,属于垄断经营。狗屎是城里阔太太们喜欢的黄桷兰最好的肥料,是稀缺资源。周狗屎具有现代经营思想,雇了几个流浪儿以团队方式捡狗屎、送狗屎。可他有钱后仍舍不得放开吃最爱的肉锅盔,买了丝绸褂子,不到过年舍不得穿,买了三亩地,仍不忘每天亲自到自家地里拉屎。
村里人都夸,周狗屎真是有出息了。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镇上的女人。再后来就生了小孩,周狗屎训练其必须在自家田里拉屎。
再后来解放了。。。。。。因那三亩地,周狗屎被定性为地主。村民们纷纷揭发他雇长工,屯粮食,过着剥削阶级的生活,还追得满村满乡的狗到处跑。
周狗屎被枪毙那天,十里八乡的村民都去看。周狗屎临死前吓得屎尿直流,一个劲说:我也是人民哪,我是捡狗屎的钱买来的地哪。人们愤愤地堵上地主的嘴,哪个让你有三亩地,有地就是地主,穷人就是要斗地主。
一枪崩了他。
我妈每回讲这个故事时都很嘘唏,周狗屎一生没穿过几次丝绸褂子,肉锅盔不敢每天超过两个,一个勤俭的人,就这样被人民不当成人民了。我妈那句“被人民不当成人民”说的很有思想,这里的人民不把人民当人民,这里的人民最擅长火并人民。不怪人民,人民只能火并人民,火并其他的叫造反。可是,一个靠捡狗屎买了三亩地的农民,一个用企业模式管理狗屎的农民,按现在就是一励志偶像,当年却成了地主,被一枪毙掉。一切只因当年有一个强大的逻辑:有地的就不是人民,凡不是人民,就该打倒。
这三亩地被迅速分给了其他的人民,可人民很快发现,他们并没有捡到狗屎运,只是摸了一手狗屎,因为有地的就不是人民,土地就必须在一个叫“人民公社”的单位里。那里,随便在哪片地拉屎都等于在自家地里拉屎,但哪片地长出的粮食,都不是自家的粮食。
再后来,就是1959-1962年前后的事情,大家知道的。
二
故事还没有结束。多年以后,从川西平原一直往东走,经过长江抵达一个叫重庆的地方,又发生了一个故事。
这天,政府为了刺激楼市也号称减少人民的负担,就征求意见:凡买房者可退税。此举引发激烈争论,一部分人赞扬政府利民惠民政策,另一些买不起房的人民抱怨,买得起房的是富人,富人居然可以退税,这是劫贫济富。我有一个八零后粉丝,对买房退税非常愤怒。在网上叫骂买房者祖宗十八代无果,最后网约对方到朝天门码头单挑。。。。。。那时我又看到了周狗屎和他的三亩地。其实好多买房者只是买了一居室(大部分还是按揭)。不同的是,周狗屎捡的是狗屎,他们是加夜班、爬格子或腆着脸找丈母娘借来的房款。
我问过这个铁杆粉丝:“一居室就算富人?”他说:“比起没房的人,一居室当然算富人。”我问:“你现在拼命打工是为什么。”他说:“买房啊……”我又问:“你买了房成了富人,不会有人找你单挑吗?”他说:“他们买房还占了退税的便宜,我们没房还占不了这便宜,这就不公平。”我举了很多国外政府退税的例子,告诉他这不是占便宜,而是每个人应有的权利,不要把享受权利和占便宜搞混了,我们应当让更多人享受这权利,而不是单挑谁占了这个便宜。
他却说:“反正这好处落不到我头上,就是不公平。”
我明白了,他把公平,当成平均了。
这时有个小插曲,商务部官员透露了一个想法:为拉动内需,给每个居民发放几百元消费券,也就是红包。这次,人民和人民罕见的没有火并,网上前所未有地一片叫好,纷赞亲民。这是因为,红包是按人头来分发的。
人民并不去想,放弃上万的退税却支持几百元的红包,就是得到了小费却放弃了股权。你拿着几百元红包,最多买两盒脑白金孝顺父母或者下一顿馆子,有极端穷的,赶紧拿可怜的几百元去看病,于是帮国家拉动了内需,于是帮政府刺激了中国制药业和殡葬业。这样想来足够悲伤,但人们并不管这么多,那个强大“公平即平均”的逻辑一直支撑这个民族,最后导致平均的红包是公平,导致平均的罚款也是公平,平均的灾难也是公平。
关于重庆买房退税的事,反反复复、遮遮掩掩最后随着红变成黑,不知其终。总之很多人仍没有买到房,买了的似乎也并不快乐。大家每天走在同一座巨大的城市,低头坡坎,抬头骄阳,认识的见面笑笑,不认识的横眉冷对,倘若不小心踩到脚、刮到车,就迅速投入到另一场火并。
而政府不为所动,常常出台一些利民政策,每一轮出台,必引发新一轮人民与人民的火并。我怀疑政府对这个状态是欢喜的,人民忙着和人民火并,就没时间去干别的了。。。。。。经历了无数“周狗屎”的例子,本朝深明大义:大的,搞不公,小的,搞平均;越是大的,越要禁止权利,越是小的,越勾引你占便宜。。。。。。人民在火并,这就是稳定。
三
这样的故事天天发生,转到北京。我曾长时间待在那里,感受正确的思想,糟糕的空气。二者仿佛子宫里互不相让的双胞胎,空气越糟糕,越激发正确思想,思想越正确,空气更加糟糕。我认识一个北京本土的哥们,对国家前途一直显示出强大的关切。第一次见面,他就热烈地阐述了单双号可以还北京一片蓝天。他是无车族。
我常被迫跟他在环保和道路疏通方面展开话题,而我总是无法战胜他。我说没有证据表明单双号可以还北京一片蓝天。他就说,没有单双号北京将永无蓝天。我说高价车牌费不人性。他就说污染更不人性。我批评中石油涨价,他就说用经济杠杆制约城市拥堵是最好的办法。我说为什么买车时不告诉大家日后要收拥堵费。他说,活该,有车族多负担一点,国家才能大力发展公交。
他跟我最大的争论是:外地人抢了北京人的钱。他常常看着路边的住宅楼感叹:外地人抬高了北京的房价啊。看中关村也感叹:外地人抢了本地人工作机会啊。他举出国外对待移民的政策,说这一点就该像国外学习,外地人进到北京,先得交一笔移民费。。。。。。
有一次我拉着他,在安贞桥下被一辆自行车擦刮了。当时我以每小时不超过十公里的速度行驶在主道,那自行车忽然从后边撞碎了后视镜,还说我的后视镜把他的车刮倒了,要我赔。“哟,你们外地人这么有钱,买得起车,还赔不起钱啊,真是越有钱越抠门。。。。。。”我就回了一句:“北京人怎么了,真正的北京人在周口店。”忽啦围上来一片群众,纷纷谴责我,让我滚出北京去。纠缠了一会儿,忽见哥们径直坐公交而去。我忙问他干吗,他头也不回:“坐不起外地人的车,我回周口店。。。。。。”我自知失语,恨不得对他衷心唱一首《我爱北京天安门》以表羞愧。
后来我回成都了,联系渐少。直到年初,他突然打来一个电话,压低声音问我:“听说你跟亦庄的4S店熟”。我问他干什么。他悲愤地说:“太不像话了,好不容易想买辆车,却又摇号了,有没有门路帮忙上个牌照?”
我们再次见面,已坐上他的新车,他郁闷地指着引擎盖那道大划痕说:“刀子划的,肯定嫌我的车挡着单元门了,这些骑自行车的人,仇富。”
车一路前行,他忽然想起什么,兴奋地拿出一个小东西:“看,我把那人自行车气门芯拔下来了,哈,丫上班肯定迟到。”然后去加油,他高度赞扬我那篇骂油涨价的《打了一手好飞机》,又抱怨中石油中石化太不像话,不考虑有车族的感受就知道赚了钱喝天价茅台。出得加油站,小心避让着呼啸而过的军车警车和京〇车,我俩听着车载广播:北京市出台了限制外地人买房的相关规定。哥们很兴奋,说北京房价这么贵,就是让外地人搞贵的。发觉我默默的,他有些歉意地说:“你丫不算外地人,你丫大半个北京人了。”
我想起常说的那句话:在祖国,要是没钱,到哪里都是外地人,不住进紫禁城,下辈子都是外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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