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人阿利到来时,琼姐感到自己正处于弥留之际。她看见了草原和非洲大象,也看见了钻石城。在新疆的钻石城里,“红楼”夜总会的员工们已经与当地的居民融为一体。他们分散居住在那些隐蔽的地方,像蚂蚁一样忙碌着。琼姐甚至看见了吕芳诗。吕芳诗立在不夜城的天空下,凝望着那颗像太阳一样亮的陌生的星星。于半睡半醒之间,琼姐强烈地渴望自己的躯体快快消失。多么好啊!她不是已经冲出重围了吗?京城里只剩下不多的员工,大迁徙已经快接近扫尾了。
然而她醒来了。她没有消失,仍然躺在酒窖里的那张吊床上。她想回到梦里去,但没法成功。她从微张的眼皮下面看见了佣人阿利。
“以妈妈现在的身体情况,坐飞机应该等于自取灭亡吧?”
阿利站在她面前,脸上挂着嘲弄的微笑。
琼姐吃了一惊,随即笑出声来。
“你真放肆!命运安排我留守京城,我当然不能抗拒。阿利,你仔细地为我想一想,看看我还能干些什么?”
“您是一面旗帜。”
“这并没有实际意义。”
“我想不出其它的了。我是——我没受过教育。”
“D老爹派你来的吗?”
“可是他已经过世了。”
“那只是个幌子罢了。”
琼姐挣扎着下了床,穿好衣服,拿出化妆盒来化妆。阿利用痛苦的目光盯着她,他看见她的身体后面出现很多重影。他弯下腰捡起一只小喜鹊,小喜鹊的心脏还在胸膛里搏动着。他打算将它带回去。
“这里的夜晚很难熬吗?”他问。
“恰好相反,太激动人心了,我的心脏难以承受。”
琼姐和阿利并排站在杨树林旁边时,她突然感到京城的秋天出奇的荒凉。天是深灰色的,远方有一些黑云像黑布一样垂下来,这种奇特的云琼姐从未见过,她闻到了浓浓的丧葬的味道。她的心在隐隐地激动着,久违了的眩晕又轻轻袭来。
“阿利,你记得我已经在这酒窖里呆了多久了吗?”
“我的工作就是回忆。我们住的地方总是黑洞洞的,有点像这些云。从表面看,我们的主人身体衰弱,苟延残喘,但就如妈妈说的,那只是个幌子。每次回到家里,我从来弄不清他在什么地方,我只是闻到某种气息。我们那个家啊,就像——”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琼姐在石椅上坐下来了。
“阿利,你听,金沙江在我脚下咆哮……”
琼姐用一只手挡住光线,她的声音颤抖着。阿利默默地坐在她身旁,连脸都没向她转过来。他穿的黑衣服刺激着她的神经。
“今天是一个什么日子呢?”琼姐自问道。
有人站在酒窖门口了。不,那只是一个影子。它向上延伸,变得十分巨大,而且显出很多层次。琼姐镇定下来,她拉了拉阿利的衣袖,问他看见门口的变化没有。阿利转过脸来了,脸上蒙着面具。
“我们主人的家里,到处都有东西生长出来,妈妈大概早就知道了吧。”
“是啊。”琼姐听见自己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回音。
阿利站起来,说他要回去干工作去了。
他在公共汽车上仍旧蒙着那副面具,车里很挤很热,阳光晒得人很不舒服。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同他隔开一点距离,就仿佛他有传染病一样。
回到家里,他关上门,撕下面具,对着穿衣镜打量了一下自己那张有点衰老的脸。他断定琼姐一点都没有认出他来。“那么我是谁呢?”他轻声地说,然后就笑了起来,多年前的那个温柔之夜,他将琼姐锁在30层楼的房间里,自己在过道里徘徊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从那以后他的脸部皮肤就生了一种严重的疾病,导致完全变形。旧的皮肤脱落之后,他发现自己变得异常年轻,这让他感到很窘。他从此决定了每天都要戴面具。
现在他坐在阴暗的小房间里,想起自己从前发过的毒誓,心里似乎有点空虚。但是他知道,这种间歇性的空虚是某种阴沉的激情的前兆。D老翁的房间就在头顶,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差,所以他以前总听到老翁在上面走来走去。他去世之后,阿利(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感到很寂寞。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花园里那个两层楼的小亭子,现在那里已是人去楼空。从前,D总是坐在那楼上清理账目。阿利在心里呼唤了老人几声。这时有人在敲门了,一连七八下,很急促。是管家。
“阿利,你租到房子了吗?”管家绷着一张脸。
“没有。再缓一缓吧。”阿利哀求说。
“老人家的遗嘱里没有留给你房产,这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他什么也不留给别人。”他机械地说。
他的脸有点发白了,在心里暗想:“难道我是个寄生虫吗?”
管家一屁股坐在阿利的床上,似乎要等他再说点什么。就在这时阿利看见了奇怪的景象。有两个年轻女人出现在对面亭子的阁楼上。阿利揉了揉眼,想看个清楚,可是她们下了楼,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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