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口堆满了箱子。在帮佣女孩的协助下,我将它们全都堆放在门口左边的角落,跟上次搬家时的那些箱子堆在一起,一共六摞,垒起来几乎顶到天花板。上次搬家是两年前的事了,这些箱子我至今都没有打开过。刚刚搬来这里时,我们也曾挨个儿打开箱子收十物件,但是当家里再也装不下哪怕是一根针、一本书或者一个玩具时,不得不就此罢手。箱子就存放在楼下,等有了更大的房子时再打开。我已经不记得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了,也许是书。每次找东西都找不到。毫无疑问,也许两年,或者甚至是二十年后再打开这些箱子,我会发现很多珍宝。你的箱子里装满了书、餐具、茶具、餐巾、桌布。丢弃你的东西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尤其是那些我知道你曾爱过的东西。有些时候,我想着应该扔掉一切,但是几分钟以后就后悔了,并决定连最琐碎最微不足道的物件都保存着。可是三个小时后,我又开始考虑把所有的东西都送人。我猜,那是开始决定我的生活究竟要离你多远的时刻。这是一种艰难的平衡,跟活着的人保持距离反而会更容易。在那堆箱子旁边有一根长长的挂衣架,来参加派对的客人们可以把东西放在那里,上面还挂着你那件灰蓝色带暗红条纹的羊毛外套。这是我保留下来的唯一一件你的衣服。不是因为它昂贵,而是因为我无数次地看到你穿着它,而且这是我们俩一起在你最喜爱的商店里买的。我没有勇气将它送去染坊。我猜上面还有你的气味,但是连这一点我也不敢去确认。我感到害怕,好像这是一个落满灰尘的鬼魂,还沾满了狗毛,每次一回到家就会跟我打招呼。我依然对死人感到恐惧,但是看到你死去的样子,我却并不害怕,甚至可以在你身边,一直坐几个世纪。我只是感觉你不在了:夏日清晨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再也没有任何阻碍地洒满整个房间、整个世界,继续存在的是残破的我们、你痛苦的表情、沉默、疲惫,一种新的、深不见底的孤独正在拥我入怀,仿佛每当我踩下去时,地面就在我的脚下一层接一层地裂开。如果你的灵魂,或者其他类似灵魂的东西还活着,飞也似的逃离那个阴沉的房间,我也不会责怪你,因为如果是我,也会那样做。
“你挂在楼下的那件恶心的外套是怎么回事?”索菲亚进门的时候问我。
她穿着她母亲的一件嬉皮士风格的旧衣,白色亚麻带红色滚边。那是她很久以前找出来的,后来请裁缝改制,做成了一件新颖而优雅的衣服。索菲亚的穿衣风格总是恰到好处,她对细节的注重在我们这个时代中显得颇为不同寻常。我感觉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先生才会这么讲究,而且跟我旧牛仔裤加男式衬衫的日常装扮风格迥异。我们的孩子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有一天下午,我跟她在校门口攀谈起来。其实,在这之前,我对这个古怪而穿着考究的疯女人已经注意好久了:她会某一天戴着一顶巨大的宽边草帽用来挡雨,而第二天又穿着玫红色羊毛短裤出现,下面配黑色连裤袜。当你探测到某个人不但跟你有着相同的品位、相同的厌恶,和你一样热爱白葡萄酒,和你一样有着拿什么都不当回事的轻狂,但是你们会一致毫不保留地全身投入到生活以及相关的事情上——这既是因为冲动而自信的性格,也是因为有一个被过度保护的童年——我们的友谊几乎是一见钟情,跟少女之间的趣味相投一样。
“那是我妈的外套,”我说,“还没有拿去洗染店,因为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这是我留下的唯一一件她的衣服。”
我告诉她,上次去看埃莱娜,就是我的保姆玛丽莎的女儿——玛丽莎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是我第二个母亲,前几年因心脏病去世了——她已经是癌症晚期,那天穿着一件她母亲的印花罩衫。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件衣服,虽然觉得她穿这件衣服可以理解,但同时也觉得仿佛是某种预兆,可怕的预兆,死亡的拥抱。我还回忆起上学时的一个女同学,金色的头发,瘦瘦高高。很多年以前,在一次体育课上,进入田径跑道之前,她给我看她穿的一双黄色的袜子,长长的一直盖过膝盖,那曾属于她的父亲,而他那时刚刚死于癌症。我当时从未接触过死亡,所以那使我感到既悲伤又浪漫(在少年时期,伤感跟其他的感情一样,稍纵即逝而矫揉造作,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一年后,也就是十七岁那年,我的父亲也死于癌症。从那以后,死亡就打开了多米诺模式,而我想,这串异常沉重的死亡珠链上的最后一环,将会是我。
“我觉得你应该把它送去洗染店,然后搁在衣柜最顶上,”艾丽莎说,“过一段时间,你就可以决定怎么处理它了,不着急。”
艾丽莎也过来一起吃饭,我们仨几乎从来没有同时约到一起过。三角关系即便是在同性友谊中都不受待见。
“我马上去准备鸡尾酒,这会让你振作一点。”索菲亚说。
索菲亚是调制鸡尾酒的专家,她经常背着一个精致的原色帆布包满城转悠,里面装着调制鸡尾酒所必需的器皿。艾丽莎带来了寿司。我从冰箱里取出一些干巴巴的剩奶酪,然后我们在餐桌旁坐下。我们为生活干杯,为自己、为夏天干杯。最后,好像全世界都争着要跟我干杯,为了欢呼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未来。
“好吧,姑娘们,”我说,“我已经决定去卡塔尔克斯待几天。性,毒品,摇滚。谁报名?”
艾丽莎望着我,满脸担忧,而索菲亚则热烈鼓掌。
“就是!就是!咱们去卡塔尔克斯吧!”她欢叫着,而艾丽莎则开始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地谈起毒品的危害、弗洛伊德、服丧、母亲的角色以及那些对我虎视眈眈的危险。一个全心投入享受世界,另一个却宁愿忍受痛苦并剖析痛苦。
“你有没有注意到,自从跟那个古巴人好上以后,她穿衣服也越来越像古巴人了?”索菲亚对我窃窃私语。
“没错……”
艾丽莎穿了一条白色花边的超短裙,一双高跟凉拖和一件红色圆盘图案的上衣。深色蜷曲的长发披散着,指甲染成了红色。她看起来快乐而活泼,像一个五岁的女孩。我们每个人在幸福的时候都会显得比较年轻,但是艾丽莎在两分钟之内可以从五岁变成五千岁,她几乎永远都在两个极端上。等她老了,肯定会是一个有着精明灰鼠脸的老太太,我想着,而她还在用电视新闻播音员的严肃态度侃侃而谈。
“看她的屁股,跟一个古巴人谈恋爱只是时间问题。”索菲亚小声补充说。
但问题是,我暗想,在这样一个屁股内部,或者更准确地说,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古巴翘臀上面,是一个永不停歇的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式的睿智而善于分析的头脑,这使她的生活变得有点复杂。这个可怜的女人总是在古巴翘臀和法国哲学头脑之间努力保持平衡。
“你应该跟你的古巴人一起来。”等她讲完,我对她说。
“他叫达米安!我都跟你们说了一千遍了!”她抗议说。“啊,对!达米安,达米安,达米安。我每次都忘,对不起。不过,再怎么说他也的确是古巴人,不是吗?而且他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古巴人。”
艾丽莎很严肃地看着我,什么都没说。我跟朋友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激情四射而又摩擦不断,然而在母亲漫长的生病期间,这种友谊变得缓和而平静。我问自己,需要多长时间,一切才能恢复正常?
“哦,对呀,你们一起来吧,一起来!”索菲亚喊道,“对了,你跟达米安相处得怎么样?你开心吗?”
“我很开心。但是他在性方面贪得无厌。事实上我都筋疲力尽了。”艾丽莎回答说。
艾丽莎有能力使任何话题,甚至跟一个新男朋友的性生活,都变成睿智而学术的话题。而索菲亚正相反,她把身边的一切都变得轻浮而诙谐。我们三个人,每个人都有一个主题,一条主线,一个特有的口头禅,一种独有的环绕于身的香氛,一首永远相伴左右的背景音乐,永恒不变,有时候无声无息,却如此持久而挥之不去。
“还有谁要来?”索菲亚问。
“让我想想。哦,对了,我的两个前夫。”
“什么?”她们俩异口同声地喊。
“你要跟你的前夫们一起去卡塔尔克斯?不是在开玩笑吧?你觉得这正常吗?”艾丽莎说。
“我不知道是不是正常。不过是你们整天唠叨说我不能一个人待着,身边应该整天有爱我的人围着我转。那么,我觉得奥斯卡和基连爱我。”
“我觉得这样很好啊!”索菲亚叫道,“正常是坨狗屎。让我们为不正常干杯!”
“为不正常干杯!”我也喊道,我们俩拥抱了一下。
接着两杯酒下肚,索菲亚就开始亲吻离她最近的人,并发誓永远爱这个人了。
“还有桑迪也去。跟他的家人。”我补充说。
这回连索菲亚都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会非常非常好玩的,你们看着吧。”她们俩看着我,眼睛瞪得像铜铃。我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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