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唯一能够暂时解脱死亡——也解脱生活——而且不会在过后令人加倍沮丧的事情,只有性。那种喷薄而出的激情可以让一切都在瞬间灰飞烟灭。但只是那么短暂的一会儿,或者如果做爱完很快入睡的话,顶多稍稍持续一段时间。之后,家具、衣服、回忆、灯、恐慌、悲伤,所有在奥兹国魔法师1的龙卷风里消失不见的东西,全都再次从天而降并毫厘不差地回到原来的位置,回到房间里、脑海里、胃里。我睁开眼睛。原来我并没有被鲜花和感恩戴德载歌载舞的小矮人们包围,而是躺在床上,在前夫的身边。家里一片寂静,洞开的窗户外传来孩子们在游泳池戏水的欢闹声。湛蓝而清澈的光线预示着又一个艳阳高照的炎热天气。从床上,可以远远望见芭蕉树的树冠微微摆动,对世间一切苦难都报以令人惊讶的冷漠。
显然,昨夜芭蕉树并没有自燃,树枝也没有变成致命的飞剑,没有血如泉涌,也没有发生任何类似的惊悚事件。我没有动,偷偷看了看奥斯卡,知道哪怕是最细微的动作也会把他惊醒。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睡了。我观察着他修长而强壮的身体,微微凹陷的胸,窄窄的髋部,自行车运动员的腿,轮廓鲜明又富于阳刚之气的粗犷面容,雄浑的表情中带着一丝动物的野性。“我喜欢他,他的脸很有男子汉气概。”母亲曾对我说。她第一次碰见他是在电梯里,无须任何介绍,她一下子就猜到这个有着倔强的面容和羞涩少年的身体,还微微驼背的男孩子,是要去我的公寓。她还故意跟他调情:“天太热了,我穿着衣服洗了个澡,然后穿着湿衣服坐下来写作,结果半小时后,衣服竟然干了!”他到达的时候,我已经急不可待微微颤抖,他却乐不可支:“我刚刚好像碰见了你母亲。”曾经有一段时间,奥斯卡的身体是我唯一的家,是世界上唯一的庇护所。然后我们有了一个儿子。再然后,我们开始认识对方。我总想像热带雨林中的动物一样生活:循着直觉、皮肤和月亮周期的指引,毫不迟疑、心怀感激,甚至带着某种解脱去回应身体提出的所有那些不需要大脑思考的要求,因为身体和星辰已经替我们考虑过并做出了决定。但总有一天,动物也不得不开始直立行走并创造语言。从理论上来讲,这件事在人类历史上只发生过一次,那就是人类不再用四肢爬行,而是站起来并开始思考。可是对我来说,这件事却发生在每一次从爱情的云端坠落。每一次,都是强行迫降。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我们试图重归于好。但总有些东西从中作梗。他的个性或我的个性。现在他已经又交了女朋友,但这并不妨碍他此刻与我同床共枕。在那充满了无尽的黑暗、整天跟医院和医生周旋的最后六个月,在那场无可挽回的失败战役中,他也一直在我身边。妈妈,你怎么会认为自己有机会赢得这场战役?生命的终极之战。古往今来从未有人能够赢过的战役。即便是那些最聪明、最强壮、最勇敢、最慷慨,甚至那些值得战胜死亡的人。如果是我,我会满足于平静地死去。我们曾经常常谈论死亡,但从未想过恶毒的病魔会在带走一切之前先偷走你的理智,只留下一些偶尔的、断断续续的清醒,而这些清醒的时刻也让你更加痛苦。
和很多精力充沛体格健壮的男人一样,奥斯卡是性爱疗法的坚定捍卫者,他们认为没有性治不好的不幸、烦恼或沮丧。你悲伤吗?做爱吧!你母亲去世了?做爱吧!有时候真的管用。我蹑手蹑脚地从床上起来。奥斯卡还认为,打开一天最好的方式就是做爱。而我,每天早上都恨不得隐形,一直到吃饭的时间再完全现身。洗碗池里的脏盘子已经堆积如山,冰箱里只有几盒过期的酸奶、一个皱巴巴的苹果和两罐啤酒。既没有咖啡,也没有茶,我只好打开一罐啤酒。客厅窗外的大树摇晃着叶子向我问好,我发现住在前面的那个老太太家的百叶窗紧闭着。她应该是出去度假了,或者也许她也去世了,谁知道呢。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别的地方度过了好几个月。
我身上还带着昨夜的汗水,以及像公牛一样强壮、与我极尽缠绵的男人的汗水。我低头闻了闻衬衫的领口,辨认出一种陌生的气味,一丝看不见的痕迹:我的身体快乐而满足地被另一个身体入侵,我的光洁而湿润的皮肤被另一层皮肤占领,我的汗液与另一种不同的汗液混合。有时候,即便是淋浴也没办法消除这种气味,我会在好几天内一直觉察到它的存在,就像一件老旧却美丽的衣服——虽然会渐渐淡去,直到完全消失。我把啤酒罐贴到太阳穴上,闭上眼睛。从理论上来讲,这是一年中我最喜欢的季节,但此刻却没有任何计划。你的陷落,是几个月以来,甚至几年以来,我唯一的计划。我听到奥斯卡在卧室里翻来覆去,并朝我喊道:“来,快来,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这是他想做爱的小计谋之一,我假装没听见。如果我进去的话,不到午饭时间一定不会再出来,而我现在没有时间。死亡带来的是无数的未尽事宜。最后,嘟囔了十分钟,并且不停地嚷嚷说自己的内裤找不到了,肯定是我藏起来了——好吧,我真的无所事事以至于藏他的内裤玩——他终于从房间出来了,一言不发地站到我身后,将我按在桌上,开始吻我的后颈。我继续整理手里的文件,若无其事。于是他开始使劲咬我的耳朵。我抗议了,犹豫着是不是该给他一个耳光。但是当我决定也许这样做最好并准备这样做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一个男人扯掉或脱掉你内裤的方式会说明很多问题。而我体内的那个动物——也许是最近几个月来唯一没有化成灰烬的东西——弓起背,把手撑在桌上,全身紧绷。直到最后一刻,我以为自己会给他点颜色瞧瞧,但是另一颗心,被他的身体侵入的那颗心,开始狂跳,并忘却了一切。
“大清早的,你不该喝啤酒,小布兰卡,也不该抽烟。”看到我点烟,他补充说。
他看我的表情,跟这几天来全世界看我的表情一样,有些许担忧,些许怜悯,我已经弄不清他们的表情是我自己表情的反射,还是正相反。我已经好几天没照镜子了,或者说,照镜子却看不到自己,只是为了梳妆打扮。我和镜子从来没有相处得如此糟糕:镜子,我的同伴,我的兄弟,努力想提醒我,狂欢已经结束了。在奥斯卡的眼神中,除了怜悯和担忧,还有一丝温柔,一种非常近似于爱的感情。但是我不习惯表示难过,我的整个肠胃都纠结成一团。你能还像五分钟以前那样看着我吗?拜托!你能不能把我当成一件物品、一个玩具?一件可以获得并给人愉悦的东西,不悲伤的东西,而不是刚刚失去了一生挚爱、骑着摩托车在巴塞罗那街头横冲直撞又无法准时到达的可怜虫?
“我觉得你应该离开几天,散散心。你在这儿已经无事可做,而且整个城市都空了。”
“没错,你说得对。”
“我不希望你孤独。”
“嗯。”我没有告诉他,从几个月前开始,我就一直感到孤独。
“最糟糕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笑了。
“最糟的和最好的。一切都过去了。”
“有很多人爱你。”
近几天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听到这句话了。爱我的人们,那沉默而亲切的大军全都蜂拥而来,而此时此刻,我唯一想做的事却是蜷缩在床上,独自安静一下。而母亲坐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把她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很感激。”我没有告诉他,我已不再相信任何人的爱,连母亲都在某段时间内不再爱我,爱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你为什么不去卡塔尔克斯待几天呢?现在那是你的房子了。”
可是,你在说什么呢?煳涂鲁莽的愚蠢家伙?看着他那双充满善意和担忧的眼睛,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是我母亲的房子。永远都是。
“我不知道。”我回答。
“船也都下水了。你们在那里会很愉快。”
也许他说得有道理,我对自己说。那个被大山施了咒语的公路以及狂野的风守护的村落,让所有那些没有资格欣赏它的天空之美、它夏日黄昏时玫瑰色晚霞的人头痛不已,而那里的巫婆们总是保护着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看到她们是如何爬到高高的钟楼上,哈哈大笑或皱着眉头,驱逐或拥抱那些新来的人:让深深相爱的恋人之间爆发争吵,告诉水母去叮咬哪些腿和胃,战略性地把刺豚鱼放在某些人脚下;看着她们如何绘就迷人的黎明——即便是最严重的宿醉也会退却,把镇子的每一条街道和每一个角落变成人们的栖身之地,用丝绒般的海浪将你包裹,抹去世界上所有的不幸和烦恼。而现在,一个新的女巫又诞生了。
“没错,也许你是对的。卡塔尔克斯。我会去卡塔尔克斯。”我说,“塔拉!我的家!塔拉的红土地!我将回到塔拉……无论如何,明天将是新的一天。”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
“这是哪部电影了?”我问他。
“我想你是把《乱世佳人》和《E。T。》搞混了。”他笑着说。
“啊,有可能,有可能。空腹喝酒总是让我昏头昏脑。有多少次我强迫你看《乱世佳人》?”
“很多次。”
“那有多少次你看着看着睡着了?”
“几乎每次。”
“没错,你对电影的品位简直不能再差了。几乎就是个文盲。”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笑地看着我,眼中充满希望。奥斯卡是我认识的成年男子中为数不多的、能做出满怀希冀表情的人之一。东方三圣的表情。我从未告诉过他这一点,也不认为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充满希望是最难伪装的表情之一,而且随着梦想——那种真正的梦想、童真的梦想——的消失,逐渐被纯粹的欲望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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