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昏昏沉沉地过了一个多星期。我每天下午发烧,头昏,胃口不好,四肢软弱。我不承认我害病。我有时还出去看电影。不过我现在用不着伏在桌上写字了。天晴的日子我一天在园子里散步两次。我多喝开水,多睡觉。
老姚每天来看我一次,谈些闲话。他不知道我生病,只说我写文章太辛苦了,这两天精神不大好。他劝我多休息。他自己倒显得精力饱满。他好像把那些不痛快的事情完全忘记了似的,脸上整天摆着他那种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笑容,他还常常让我听见他的爽朗的笑声。他的太太也常来,总是坐一些时候,就同丈夫一道回去。到底是她细心,她看出了我在生病,她劝我吃药;她还吩咐厨房给我预备稀饭。她的平静的微笑表示出内心的愉快。我在旁边观察他们夫妇的关系,我觉得他们还是互相爱着,跟我初来时看见的一样。小虎也到我的房里来过两次,我好久没有被他正眼看过了。他现在对我也比较有礼貌些。我向他问话的时候,他也客气地回答几句。从老姚的口中我知道赵老太太带着孙儿、孙女到外县一个亲戚家里作客去了,大约还要过两个星期才回省来。小虎没有人陪着玩,也只好安安分分地上学读书,回家温课,并且也肯听父亲的话了。
那么这一家人现在应该过得够幸福了。我替他们高兴,并且暗暗祝福他们。有一天我向老文谈起小虎,我说小虎现在改变多了。老文冷笑道:“他才不会改好!黎先生,你不要信他。过几天赵外老太太一回来,他立刻又会变个样子。老爷、太太都是厚道的人,才受他的骗。我们都晓得他的把戏。”我不相信老文这番话,我认为他对小虎的成见太深了。
我这种患病的状态突然停止了。我不再发热,也能够吃饭。他们夫妇来约我出去玩,我看见他们兴致好,一连陪他们出去玩了三天。第三天我们回来较早,他们的车子先到家。我的车夫本来跑得不快,在一个街口转弯的时候,又跟迎面一部来车相撞,这两位同业放下车吵了一通,几乎要动起武来,却又忍住,互相恶毒地骂了几句,各人拉起车子走了。我回到姚家,在大门内意外地碰到杨家小孩。他正坐在板凳上跟李老汉谈话。
“黎先生,你才回来!我等你好久了!”小孩看见我,高兴地跳起来。“姚太太他们回来好一阵了。”
“你好久没有来了,近来好吗?”我带笑望着他,亲切地说。
“我来过两回,都没有碰到你。我近来忙一点,”小孩亲热地答道。
“我们进去坐罢,今天月亮很好,”我说。
他跟着我进里面去了。他拉着我的手,用快乐的调子对我说:“黎先生,我哥哥明天结婚了。”
我问他:“你高兴吗?”我极力压住我的另一种感情,我害怕我说出在这个时候不应该讲的话。
他点点头说:“我高兴。”他接着又解释道:“他们都高兴,我也高兴。我喜欢我表姐,她做了嫂嫂,对我一定更好。”
这时我们已经进了花园的门廊。石栏杆外树荫中闪着月光,假山上涂着白影,阴暗和明亮混杂在一块儿。
“你晚上还没有来过,”我略略俯下头对小孩说。
“是,”他应了一声。
我们沿着石栏杆转到下花厅门前。栀子花香一股一股地送进我的鼻里来。
“我不进去,我在下面站一会儿就走,”小孩说。
“你急着回去,是不是帮忙准备你哥哥的婚礼?”我笑着问他。
“我明天一早就要起来,客人多,我们家里人少,怕忙不过来,”小孩答道。
我们走下台阶,在桂花树下面站住了。月光和树影在小孩的身上绘成一幅图画。他仰起头,眼光穿过两棵桂花树中间的空隙,望着顶上一段无云的蓝空。
“我想参加你哥哥的婚礼,你们欢迎不欢迎?”我半开玩笑地问道。
“欢迎,欢迎!”小孩快乐地说。“黎先生,你一定来啊!”我还没有答话,他又往下说:“明天一定热闹,就只少了一个人。要是爹在,我们人就齐了。”他换了语调,声音低,就像在跟自己说话一样。他忽然侧过头,朝我的脸上看,提高声音问道:“黎先生,你还没有得到我爹的消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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