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的记忆、未必成功的新征程
京汉路、兰新路、昌吉、乌苏、赛里木湖
刻骨铭心的地图
大轿车在乌伊公路上行驶,在油光光的沥青路面上,长途汽车全速前进。厚厚的窗玻璃咯哒咯哒地震响。马达发出轰隆轰隆,并时而传出一种哒哒哒的类似机枪点射的响声。气压泵一时发出随着踩闸而放气的声音,一时又发出咣咣咣咣抽气和压缩空气的声音。橡胶轮胎沙沙沙地驶过地面。每五十米一个的标着顺序的号数的电线杆和每公里一个的石头里程碑时而从车窗旁飞驰而过。近处的地面向后迅疾飞去,而远处的田野、树林、地平线似乎在随着车缓缓前进,这样,大地在旋转,从左侧车窗望去,顺时针,从右侧车窗望去,是逆时针方向。随着路面的升降,乘客似乎时而被抬起,时而又被抛了下来。新疆地域辽阔、城乡分散,解放前主要靠骑马和骆驼,解放后才修起了四通八达的公路网。汽车,是新疆境内的主要交通工具。只有在全国的少数几个省区,才能像在新疆这样获得一连多少天公路旅行的生活体验。
和一般长途旅行的旅客惯常的倦意、无聊、焦躁地盼望目的地的早日到达的神态不同,这个车上的乘客全部是精神抖擞、朝气蓬勃、斗志昂扬的。他们穿着差不多一样的半新黄军大衣,时而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交谈;时而互相啦啦着表演节目、唱戏、唱歌、学口技;时而由一个人打拍子,领着大家齐声引吭高歌。他们的响亮、整齐、快乐的歌声压倒了高速行进的汽车里里外外所发出的一切的声音,改变了玻璃的震动频率。他们是最近才组成的新的战斗集体,他们是来自乌鲁木齐的自治区一级各机关单位的社教干部,要到伊犁农村参加四清运动。
“尹队长,来一个!尹队长,来一个!”叫得最凶的是几个维、哈族的年轻人。尽管他们的声音盖过了一切,有一个维吾尔青年仍然觉得“来一个”这三个字未必能说清他的要求。他又大声用半通不通的汉语喊道:
“尹队长,一个最好的歌子给一下!”
坐在车门边的尹队长——他的名字是尹中信,今年四十二岁,中高身材,方宽脸庞,短而浓的眉毛一点也不肯弯曲,嘴角上的线条显得刚毅而且严厉。但是,他的目光是柔和的,使他严肃中有一种和蔼而宽宏的神采。按照他的职务,机关本来是派了越野小汽车来送他的(有些人非常重视这个小汽车,认为它是地位和权威的象征,是取得尊敬和优待的源泉),但是他谢绝了这样的照顾,宁愿和他的工作队员坐在一起。当然,他也还有一点特殊化,那就是,别人穿的大衣是棉的,而他穿了一件破了又补、补了又破的皮大衣——那是四八年强攻临汾的战役中缴获的战利品,经过了一个后来在朝鲜牺牲了的老战友的手,最后穿到了他的身上。
他不能辜负兄弟民族的青年人的盛情。他唱了一个抗日时期山西老区的民歌:
八路军打日本,真厉得儿害唉哟,
老百姓慰劳,理应该……
他很生气,简直还有点惊奇和伤心,声带像是旁人的,根本不听他的指挥,自行发出一种拉锯似的声音,而且嗓子里好像堵住了棉花,放不出声音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和青年人一起唱歌了……一九三九年,他十七岁的时候,还一度在八路军的文工队里当过演员呢!
谁知道,他的歌却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而且不得不在一再的要求下又去起用那副废弛了的歌喉。他唱道:
数九那个寒天下大雪,
天气那个虽冷心里热……
显然,不可能有什么人听得出尹中信曾经是个会唱歌子的人。他的声音平板、嘶哑,调子和节拍都不那么准确了。但是,不知道是由于他的感情的真挚,是由于那曲调的纯朴,还是由于在短短的、不到一个月的集训期间他所赢得的威信,他的歌声感动了大家。掌声以后好一会儿没有人出声,连汽车的轰鸣和喘息也压低了声响,似乎谁也不愿意打破这两支歌所唤起的庄严而有些激动的情绪。
四面八方聚在一起的战友。漫长的道路。互相啦啦着唱歌。掌声、笑声。深情的眼睛。这使尹中信回忆起开始渐渐地显得遥远起来了的战争年代:行军、又是行军。素不相识的人们被“同志”这个称号联结在一起。邂逅和分手。“哪部分的?”“我就是政委”……上下级亲密无间的关系,担架队。躺在担架上的重伤员也要求停下来听一听“毙、伤、俘敌军名,全歼部,一举解放”的战报……只有在最伟大的革命运动的感召下,为了一个最崇高的目的而从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的战士,才体验过这种明朗深挚的战斗友谊,才懂得行军路上相互啦啦着唱歌的伟大意义。唱在一起、笑在一起的人们,将在战场上冲锋在一起、流血在一起、胜利在一起。
中国是小农经济。中国是一盘散沙。中国是一个专制独裁的无政府主义国家,自顾自而没有什么人对社会对国家对集体负责。这样哪怕是最原始的集体生活的乐趣,也会给人以面貌一新的鼓舞激励。现在,在乌鲁木齐——伊宁市的长途汽车上,人们享受着战斗的集体生活,也重温了当年的解放军、土改工作队纪律严明、呼风唤雨、翻天覆地的情怀与风采。
全国解放了。毛主席告诉我们,我们熟悉的东西有些快要闲起来了,我们不熟悉的东西正在强迫我们去做。尹中信在中央一个经济部门里工作。他接触了许多新的事物、新的问题,学会了许多新的东西。他夜以继日地忙碌、开会、看文件、读书,他还几次到技术夜大学去听课,几次都因为工作太忙而没能坚持下来。他的生活是充实的,他的时间是紧张的,他对于在星期天工作比在星期天休息更习惯些。然而,环境毕竟是安定多了,而且可以说是舒适多了。当他住在烧液化石油气、烧暖气、带沐浴间和卫生间,上下楼要乘电梯的住房里的时候,他常常怀念农村,老乡家里派饭,背着背包跋山涉水,在风里、雨里、日头晒烤和星光指引下的东奔西走,生活和工作的安稳常常使他怵然自惕,可别变成一个贪图安逸的庸人。革命意志的锋芒可不能在和平生活中磨钝?但是孩子们呢?他们生下来就没有听见过炮声隆隆……
所以,当一九六一年号召到基层和边疆去的时候,尹中信甚至不用回家商量就报了名,他相信他的妻子就像相信自己。党决定把他派到新疆,他由衷地感到高兴。他立刻买下了分省详图,详细研究了新疆的地理位置、行政区划和自然条件。他从图书馆找了许多有关新疆的资料,包括反映新疆斗争生活的小说、电影剧本、民歌集和摄影作品。人们祝贺他展翅远飞,但也有人不解,问他:“你为什么那么积极报名呢?”他听了以后直觉反应便是想反问一句:“你为什么不积极报名呢?”只是出于礼貌,他笑了笑。还有人说:“去新疆,呵哟,那么远!”他回答说:“你呆在北京觉得新疆远,呆在新疆,还觉得北京远呢。”但事后他很后悔,他的回答是不准确的,严格说来是错误的,新疆人并不觉得北京远,他刚刚翻阅过的一首哈萨克族的民歌说,站在草原,我们看见了天安门城楼上的红灯。
于是乎开欢送会,真挚热情的赠言。因为溢美而令人惭愧的鉴定。饯行,干杯,“一路平安”“多来信”。汽笛长鸣,机轮铿锵,黄河南北的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多轨并行,几乎是直线铺设的京汉铁路。青纱帐,你可仍然跳动着游击队员的心?大大小小的血脉一样的河流。夕阳中安然矗立的烟囱和古塔。夜间经过黄河铁桥时击打在每个旅客的心房上的叮咚声,像一阵清风喜雨。华山在晨雾中。黄土高原的窑洞,怎能不怀念延安?宝天段的无数隧道,坐在车厢里分不清是黑夜还是白天。嘉峪关,长城,我们中华民族的象征。说什么“一出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尹中信却只觉得“一见嘉峪关,壮志冲云天”。他肃然起敬。他含笑沉思。他心潮如涌……一望无边的瀚海,似乎和铁路一样漫长的、埋藏着无数宝藏的祁连山。乌鞘岭上的寒风如狼嚎。当年汉武帝的使者是怎样入疆的呢?我们今天是何等的幸福。内地的锦绣田园,塞外的雪山旷野,不都是祖国的躯干吗?河北话、甘肃话、新疆话,不都是祖国的声音吗?从西向东的路,从东向西的路,不是同一条通向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路吗?天上的星星,大气层里的风,地上的河流,不是诉说着同一个对祖国的爱吗?每天清晨,随着车厢喇叭放送着的庄严优美的东方红乐曲,一轮红日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照耀着内地和边疆的,不是同一个红太阳吗?梦魂萦绕的天山雪峰啊,我们终于见到了你!
到了乌鲁木齐,尹中信被分配在一个工交部门担任副职,他要求到县里或者公社去,没有成功。虽然还是领导机关,但他觉得总是接近实际一些了。他有更多的机会去工厂车间和工人宿舍,他听到了更多的铣床的呲呲声,磨床的嗡嗡声和冲床的当啷声。这里的修渠铺路之类的劳动任务很多,这也使他感兴趣。连日常的买菜买粮,拉煤倒垃圾,他也都愿意亲自去做,可以从中看到许多在中央机关未曾与闻的现象和问题。现在呢,在一九六四年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穿起了补了破、破了又补,象征着友谊、牺牲和胜利的老羊皮衣,捆起行李卷,和多民族的大都比他年轻的战友坐在一起,向边疆的边疆,祖国的西大门——伊犁挺进。这一年冬天,全国有多少领导人、干部、知识分子、青年学生,打起背包,奔向农村,学习社会主义时期的阶级斗争的最宝贵的一课。就像卢沟桥事变后许多爱国志士在党的领导下纷纷下乡打游击,就像三年解放战争期间许多革命干部、大学的毕业生奔赴各条前线,他们现在正投向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新的战斗。虽然天寒地冻,风雪交加,他的两颊冻得紫红,他的两脚冻得发木,然而热血如沸,红心如火。没有变的是毛主席培育起来的一代革命者的意志和热情,没有变的是一听到军号就跃马持枪冲向前去的战士的神经,没有变的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崇高理想。然而时代、任务、条件和斗争的形式是大大不同了,何况他去的是少数民族地区。他刚来新疆两年,除了去吐鲁番短期参观以外还没有下乡工作过,听不懂少数民族的语言,更觉得维吾尔文字稀奇古怪,他将怎样完成党交付的光荣艰巨的任务呢?一切需要从头学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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