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姑娘的记忆里,这间孤零零的小草房有着悠久的历史。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小草房就已经是这个样儿了。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她们姐妹们像一群小鸡似的挤在这又矮又小的屋里。后来,她们长大了,合作社的劳动工分簿子上记载着她们辛勤劳动的成绩,日子过得一年比一年好,许茂靠了合作社的优越性,也靠了姑娘们的劳动成果,修起了新房。一家人高高兴兴搬进气气派派的新房以后,回过头来看这小屋,突然觉得它是那样古老而又丑陋!只是因为许茂是个实在的庄稼人,破小屋才没有被爱好整洁的姑娘们给拆掉;精打细算的主人给它派上了新的用场,用来堆放茅柴、杂物……然而,做梦也没有谁能想到,二十年后的今天,许家这个四姑娘,在欢乐中度过了少女时代,在辛酸里耗尽了妙龄青春之后,孤零零地又回到这个门框都已经歪斜的小屋里来了!
不过,许秀云是个爱好的女人。即使是在这样心情恶劣的倒霉的日子里,她也不能让自己随随便便地睡在肮脏阴暗的地方。花了一整天的工夫,她把小屋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内斑驳的泥墙,被抹光了,糊上一层白纸,在临院坝的一堵墙上,开了一个小小的窗洞,还剪了一块果绿色的旧布权当窗帘挂上。灶头砌在墙外,烧火的时候,屋里也不被烟熏,没有灰尘,清爽而又明亮。天落黑了,点起煤油灯来,小屋里居然也显得温暖而有生气了。
独自一人吃罢夜饭之后,她关在小屋里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这是做姑娘的时候就养成了的爱清洁的习惯。此刻,当她梳着乌黑的长发时,镜子里映出了她清瘦的容颜。曾经是那么丰满的脸蛋,像被刀子割去一部分似的;曾经是那样闪亮闪亮的眼睛,如今显得是又黑又深,她不由哆嗦了一下。她想起了这几年的漫长而凄清的岁月,眼里又汪起一泡泪水。她不再去看那面镜子,坐在床沿上,十个指头迅速地在后脑勺上动作,一会儿,浓密、乌黑的长发盘成了一个髻子。
谁要是打算从四姐这样的女人的行动上去探索深藏在她心底的奥秘,那一定是徒劳的。那依然美丽的面容,看上去是有一点忧郁憔悴,但那眼神里却分明含着希望的光芒。虽然有时她独自陷入沉思,可她整天手脚不停地干活,不论地里还是家里,不论粗活还是细活,她总有头有尾地干着,从不丢三落四。人们说,这是一个有心计的女子。是的,她太有心计了,像平静的大海,什么都容得下,爱和恨,悲哀和希望,什么都深深地藏在心底,表面看去,不起波澜。她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城市姑娘,不,她没有离开过这土生土长的葫芦坝,她只上过农村的初级中学,她几乎没有机会接触过那些动人心魄的文艺作品,没有见过比葫芦坝更为广阔的天地。但,这并不妨碍她成长为一个贤良、敦厚、含蓄深沉的女人。也许是葫芦坝的青山绿野?也许是柳溪河潺潺的流水?也许是家乡的蓝天白云?也许是春日的和风、夏季的暴雨,……谁知道是什么!她是开放在深谷里的幽兰。纯洁的兰花,不论是开在这穷乡僻壤,还是那繁华都市,她们开在什么地方都一样的名贵,一样的崇高!
四姐又开始了每晚必做的针线活。这会儿缝的是一件白底碎红花儿纺绸面子小棉袄,这件用她从前的旧衣服改制的小袄已经快完工了,好几个夜晚她一直在缝。当她结好最后一个针足,用雪白的牙齿“登”一声咬断线头的时候,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有人向她这小屋的门口走来了。她迅速把小袄儿塞在枕头底下。
“四姐!”
秀云打开门,许琴兴冲冲地跨进屋里,迅速环顾了一下这布置一新的小屋以后,九姑娘惊喜地叫道:“你真会收拾哩!”
秀云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说:“这会儿才回来,看你跑得满头大汗的。”
许琴手上拿着一本厚书,把腋下夹着的包裹往床上一放,说道:“这是八姐寄回来的皮子,要你给爹缝起来。还有一封信,你看嘛。”说着掏出八姐的信来。“八姐的信上说得真好呢!她说,你的日子就要一天天好起来了!……呃,你自己看吧,我还要出去一下。”说完返身跑出小屋去了。
秀云扶着门框见老九向大门口走,忙问道:“这会儿,还往哪儿跑呀’”
“我找昌全他们说个事情,马上就回来。”九妹回答,接着又转身对秀云解释道:“工作组来了,带队的是个女同击,她可好呢!今天开完会以后,我找到她谈了很久,我心上的疙瘩都解开了一大半。她说,打算搬到我们葫芦坝来,过两天就要来了……”说完就奔出了大门。
秀云回身坐在床沿,在煤油灯下铺开信笺,一字一句慢慢读,当她读到“……四姐是个好人,总有一天她会得到幸福的。……”这些句子的时候,心里一热,血涌到脸上来,她忙合上长睫毛,细细地品评着这些话里头的意思。但是,她没有像许琴那般地易于激动,过了一阵,脸上现出凄然的一笑,淡淡地摇着头,茫茫然地注视着老八的信封上那几个清秀的字体。又过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她想起了老九说的“工作组要来了”,暗自思忖:“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作组呢?”
正在这时候,三辣子许秋云闯进院子来,人还在梅花树那儿,声音却先传进了小屋:“好呀,这才巴实哩!硬是要安营扎寨了么?”这酸溜溜的口气钻进四姑娘的耳朵,像刀子在割她的肉。
守院子的大黄狗,竟连许家三姑娘的声音也听不出,围着她汪汪直扑。三姑娘被困在院子里,嘴里骂着粗话,只见她一脚踢了出去,大黄狗“吭吭”了两声,退下阵去,也许是它从这一踢的当儿才认识了来人是谁。
三姑娘立在小屋门口,不往门里跨,也不开口,只是圆瞪着一对杏眼,张着嘴直喘粗气,像要把那个身子单薄的四姑娘吞了似的。四姑娘望她一眼,忙低下头去,叫了声:“三姐来了,屋里坐呀!”
许秋云上前,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眼光从这小小的床铺移到如洗的四壁,从这空荡荡的房子移到站在角落里的形单影孤的妹子,一路上涌到喉咙里来的骂人话,不知怎么的,说不出口了。好一阵,才说道:“死人!你倒是开腔呀!……哎,我天不怕,地不怕,就害怕你这低眉顺眼的苦相!”
四姑娘立在墙角,凄然一笑,说:“你也没有问我啥子,叫我说什么嘛!”
“哎,气人!”许秋云使劲拍着自己粗壮的大腿,“你这是……打的啥子主意啊?”
四姑娘抬眼望着三姐,没有回答。
这时,三姐再也骂不出口了。沉重地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说道:“我把你这冤家……”
看见三姐的气消下去了,四姑娘才走到床前,挨着她坐下。三姐侧过脸来,直望着四姑娘的眼睛,声调缓和多了,问道:“你究竟打的啥主意呀?”
四姑娘对她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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