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风像浩浩荡荡的马队疾驰而来,席卷而去,所到之处片甲不留。方枪枪很惊奇,厕所门外是一片方砖地,种着一行小松树,并没有他见过多次的白菜地。家里的楼不在原地,隔着几排房子十分触目。他像头顶一堵大墙往前走,攥着小拳头,天灵盖、双肩吃着很大劲儿。身上的棉花一点点薄下去,体温散发得很快。走到他家楼口,那风突然发出啸声,像一步迈进海里眼前洪水滔天一个浪头打来,方枪枪立刻全身贯透,脸刷地红了,呛得连声咳嗽,肺管子冻成一根冰棍直杵到心里。
拐过楼角,风登时小了,太阳光也有了热力。那景象是熟悉的:干干净净的大操场空无一人;一座座楼房门窗紧闭,风刮去了一切人类活动的痕迹;只有四周环绕的老柳树大祸临头般地狂舞不止,使这安静的画面充满动荡。
方枪枪的棉衣蹭上一些红砖的颜色。他几乎是被疯狂开合的单元门一膀子扇进楼道。
方枪枪每迈上一级楼梯都要把腿抬到眼那么高,他差不多是盯着自己的两个膝盖用手扶着,帮助它们一弯一伸爬上四层楼的。
他经过的每层楼都有三座单扇漆成庙门颜色的房门。这一单元楼道内有十二扇同样的门。方枪枪完全是凭直觉扑到一扇门上使劲敲。这扇门有多年不见老熟人那样的表情,透过门缝、钥匙孔丝丝缕缕逸出的气味都是触动记忆的一种老香气。
门开了,一个梳辫子的年轻姑娘看着方枪枪带笑惊叫起来。方枪枪埋头往里屋走,他看到盘腿端坐在大床上和方超玩的陌生的老太太向他转过同样惊讶的脸。方超也像见了生人一下扑到老太太怀里,不认识似的看着自己弟弟。方枪枪爬上床,老太太软绵绵的手一碰到方枪枪冻的硬邦邦的脸蛋被冰得微微一颤。
这就是红阳台后面的那个大房间。阳光充斥房间直上天花板,漫空飞舞的尘埃使这房间像在下雪,人的笑容影影绰绰每一根汗毛活灵活现猴脸一样镶着毛边儿。房间内暖气烧得很热,人只穿件薄毛衣。方枪枪这只挂着霜的冻柿子开始融化,滴滴答答不停流鼻涕。老太太和姑娘用手绢捏住他的鼻子使劲擦那鼻涕仍左一道右一道像画猫脸的胡须。
方枪枪很活跃,一刻不停动来动去。他闻出枕巾上自己的头油味和被窝里自己的脚丫味;认出五斗橱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罩衣罩裤是自己的另一身换洗衣服;三屉桌上摆着他的照片;那盒彩色蜡笔是他的私有财产;那本黄皮图画本里每张乱七八糟的涂鸦之作都是他的心血。他不用翻抽屉就说得出那里有他什么宝贝;桌子底下掉了漆的刀、打不响的枪、丢了轱辘的汽车印满他的指纹,都是他挥舞过、冲锋过、驰骋过的才弄坏变旧的。年轻姑娘美滋滋抱来的那只金鸡牌饼干筒也是他熟悉的,总被藏起来怎么找也找不到,每次出现都像奇迹。这饼干筒从来没让他失望过,只要伸手进去准能掏出焦黄的鸡蛋糕和五花八门的动物饼干。最妙不可言的是饼干筒底的那些点心渣,他和哥哥无数次伸直脖子扣举着饼干筒轮流往嘴里倒像两个小填鸭自己喂自己。他还会开那架圆面包形状的收音机,转动指针在弧形刻度盘上找唱歌的人。他知道靠墙那张单人床底下有两只大藤箱,身下这张大床下有三只皮箱。这些箱子落满结成絮的灰尘,每次爬进去都要蹭一身。这是他的老窝。每一只小兔小狐狸都该有的巢穴。他像一只回到森林里的小熊那么快乐。他要待在这儿而不是保育院那间总有穿堂风,总有那么多人仰卧起坐川流不息,足够给一个小城市的火车站当候车室的动物园大厅。
方枪枪巴结着管老太太叫姥姥。他知道这是一种很近的亲属关系。那个年轻姑娘他叫老姨,是他妈妈最小的妹妹。他理解妹妹这个称谓的意思。他和这两位女士相洽甚欢。他有点耍赖,又有点撒欢儿,眼睛盯着方超和哥哥争夺每一样东西。方超拿枪他也要枪,方超动刀他就抢刀,甚至哥哥吃药他也闹着要吃,少一片不行。他仿佛刚经特赦回到社会的战犯,珍惜自己每一项恢复了的公民权。在他的小心眼里早已认定哥哥不正当地享有了很多他也有份的东西,这使他相当嫉妒。
在他的横行霸道下,方超只好躺下睡觉。他又一屁股骑在方超脖子上,刀横在人家脸上,问人家招不招。方超一个翻身把他掀下来。姥姥在一边帮腔:你就让他骑会儿。老姨拎着方枪枪耳朵把他揪到单人床上。
姥姥喂他吃鸡蛋羹时他突然一手指着门哭起来。一屋人莫名其妙,不知他又怎么了,问他也光哭不言声儿。过了片刻,有人敲门。李阿姨刚进楼道门脚步声方枪枪就听到了。方枪枪背顶着门不让李阿姨进。姥姥怕闪着他也不敢使大劲拉,隔着门缝和同来的保育院张副院长说话。张副院长句句在理,李阿姨振振有词;只要李阿姨说一句,方枪枪就在门后震耳欲聋尖叫一声。
张副院长和李阿姨终于挤进门。
方枪枪跪在靠背椅前双手捂眼大声武气地哭。这哭泣由于长时间不间歇并随着大人的说话节奏一声比一声高带出了表演意识,削弱了悲痛气氛。从手指缝中我看到李阿姨和张副院长脸上相同的表情:既沉着又无奈。姥姥是见过世面的,很有手腕,和她们交谈时始终面带微笑声音温和但态度不屈不挠。她要留这孩子吃完晚饭再交到阿姨们手上。
那天晚上,方枪枪在家吃了晚饭。家里的饭菜并不比保育院的饭菜更丰盛,但每一个米粒,每一根菜叶都那么人味,芳香满口。方枪枪像一位尊贵的酋长或说强盗头儿不等他抢各种好吃的都自动堆在他碗里,第二筷子才轮到他哥。这位大他一岁的男孩表现的很有风度,像王子一样谦让,还学着大人往弟弟碗里送了一勺菜,赢得满桌夸奖。
我让着弟弟。这男孩添油加醋地说。
方枪枪有说有笑,当之无愧,吃得高兴还在凳子上站起来像出操一样表演原地踏步走。
这时一个烫发的年轻女人用钥匙开门进来,看到正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出风头的方枪枪不禁一愣。这女人立刻和老太太吵了起来。她像一个干部批评另一个比她低级别的干部激烈指责老太太不该容留这孩子。她吐词飞快,情绪激动,鲜明的心理活动全写在脸上:忽而愤怒暴跳如雷;忽而恐惧仿佛大难将至;忽而绝望怨天尤人牢骚满腹。老太太分辩了几句,解释了几句,给了她几句。那女人气冲冲进了自己的屋,临进门还回头喝道:
让他下来像什么样子。
大家这才发现方枪枪还站在凳子上垂头盯着自己脚尖活像罚站。
我注意到这女人的房间是锁着的。当她隐于门帘之后可以听到咯哒一声开锁响,然后那屋的灯就亮了,光线泼过来,使凳子腿和水泥地陡然多出一些反光点。
方枪枪碗里的饭永远也吃不完。他像只蚂蚁一个米粒一个米粒搬运自己的食物。他把米饭堆成小宝塔,肉和菜一片片一根根码放整齐,彼此隔开,泾渭分明。这个工程完成后,他又开始新的花样:把肉埋在米饭里,边吃边观察肉是怎么从饭堆里一点点露出头尾。只听木质拖鞋声像一阵急促的鼓点疾驰到身边,方枪枪腾空而起被女人抱坐在大腿上,碗里那一小堆永不消失的饭菜几勺子就全塞在方枪枪嘴里。女人抱着方枪枪下地换鞋,一转身整个饭桌都跟了过去,发出巨大刺耳的摩擦声——方枪枪两只小手使劲抓着桌沿。女人低头掰开了他的手,一转身他又抓住姥姥的衣服,老太太被他带的也站了起来。女人用力掰他的手,刚掰开一只,另一只又飞快地补上去。两只小手像对钩子见什么钩什么,打掉了墙上一幅镶着镜框的领袖像,飞刀似的扔出一支筷子。一家人乱成一团,嚷成一片。在这一片喧嚣中我清楚听到女人反复发狠小声念叨一句话: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我就不信……
我往女人脸上重重打了一下,又打了一下,我吐出方枪枪满嘴塞得鼓鼓囊囊的饭菜,大声哭号起来。
我坐在地上,像刚从老虎凳上下来被打断腿的革命志士。几只大人的手拎着我的脖领子,只要他们稍一松劲,我就往地上躺。方枪枪那时也有个四五十斤,我不配合,单个女同志别想把他扶正。他妈躲到卫生间哭去了,每隔五分钟冲出来指着他没头没脑喊上一句:
你今天不回保育院就不行……居然打起我来了。
说到后半句,泪水涌出眼眶,转身又回卫生间拿毛巾擦。
姥姥和我谈判:今天咱们先回去后天就是星期天了一定接你姥姥的话你还不信吗。
他姨也劝我还带着吓唬:瞧把你妈气的再不听话她不要你了你就得老待在保育院。
方超拿条毛巾走来,搬着方枪枪脸给他一处处擦泪。
我指着方超控诉:他还不去呢。他不去我就不去。
方超理直气壮:我病了。
我也病了。
方超仔细看了一眼我,突然出手照我脸上就是一巴掌。
方枪枪和方超都穿上棉猴,手扶着大人肩膀换棉鞋。
老姨一手牵一个领着两个孩子下楼。楼道里很黑,方超一路都在啜泣。到了外面有月光的地方,可以看到他脸上亮晶晶的泪珠。偶尔遇到走夜路的人也不禁闻声回头。
回到保育院。班里的孩子正在洗屁股。看见方枪枪回来既压抑又兴奋,很多脸看见他笑。方枪枪很得意,像悄悄干了好事的活雷锋不声不响上了自己床。活该!他想,都得上保育院,不许没病装病赖在家里阿姨说的——下次还把你逮回来。
他头埋在被窝里窸窸窣窣剥家里带回来的水果糖玻璃纸,糖含在嘴里探出头。陈北燕张嘴跟他要,他把糖藏在舌底大张口假装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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