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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流水(第1页)

1

人流与水流的方向常常是一致的,起码在这个半岛上是这样。每到了闲散的季节,比如在冬天或初秋,就有一些男人和女人走下丘陵,一直走向海滨平原。这些人去寻找崭新的生活和可能的幸福,沿着山谷走下来,往前追赶,溪水奔流的方向就是他们的方向。从那个大山的分水岭开始,溪水分别流向东南与西北。开始只是一些小溪,渐渐形成一个细密的水网,纵横交织。除非是极其干旱的年头,它们很难干涸,总是滋润出一丛丛茂密的绿草。最后形成了几条粗壮的支流,向北流淌,即形成了有名的芦青河和界河、栾河。在分水线以南,差不多是相似的一些细小的溪流,形成了注入南海的林河和白河。那些奔涌而下的人群,自古以来就是顺着河流往前的,水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就这样一直走向了平原、走向了海边。

那些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一生都没有见过大海。他们从流浪者口中探听大海的消息,却怎么也没法明白大海的真正模样。流浪到远方去的人,都是大山里特别野性不安的家伙,他们的一生是完全不同的,这辈子会像河水一样流淌不止——一开始是小伙子,后来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再后来连女人也跟上走了。这支男女混杂的队伍像水流,一涌出山口就在平原上漫开来,纷纷四散。他们一边打工一边走,到了夜晚找不到东家安歇,就会睡在草窝里,睡在干涸的沟底或高秆作物间。一年一年过去,这种游荡的生活成为他们固定的节日。在田野上,只要看到那些走来走去的人,小村的人就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准备干些什么。他们一般讲来都是些规矩人,从来不做平原人不喜欢的事情。在这些流浪人眼里,平原上遍地黄金,总有一天会寻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美好结局。他们随身带着一个很大的口袋,盛了各种晒干的吃物。这样一直等到有机会返回大山,口袋里的东西都不会变质。所以他们再辛苦也要把它们背回去,再沉重也要扛在肩上。

记忆里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可是直到今天,这个故事仍然没有完结,只不过稍稍改变了一下头尾和情节。一个在野外过久了的人或有这样的经验:河水偶尔也会倒流,会由低向高流去。奇怪吗?不,在风高浪急的涨潮期,河湾里的水就会凭借巨大的浪涌逆流倒灌,使大河里的一些淡水鱼远远地逃开。这样直到咆哮的大海平静下来的时候,河水才会慢慢复原,沿着原来的路径流回海湾。

眼下平原上的人群就像倒灌的河水一样,离开了自己的家园,然后一直向着高处奔涌。我一路上常常惊讶地看着这些背负沉重的赶路人,想从他们默默的神情上揣摸出一点什么。这些走在沟边和田野小路上的人,有的说不定就来自鼓额的那个村庄。我几次走近他们询问是不是小村里的人,结果都有点失望。他们压根就不知道那个叫“柳棍”的村庄,但的确是平原人。

这些人到山区打工的原因都差不多:土地干旱荒芜、沉陷和污染、被各种集团占据等等,反正是田园凋敝。而这些年丘陵和山地一带却热闹起来,那里发现了各种各样的矿藏——过去无力开采或不许开采,现在则是一片繁忙景象。山里已经布满了各种各样的矿井和采矿场。由于这些矿藏分布得极不均匀,所以那些没有矿藏的村庄就非常窘迫,仍要像过去一样依赖贫瘠的山地,或者像平原人一样外出打工。进山后很容易发现,山区村庄的贫富悬殊程度令人吃惊:有的村庄已经开始兴建一幢幢的两层小楼,而且正在有计划地抛弃那些河滩和山隙里的祖居石屋。看上去很像“山村别墅”的一幢幢小楼令人眼前一亮——当看到与之相距不远的另一片寒酸小屋时,又会使人心生悲凉。一路上要经过许多采矿场,那儿坐了一些头上捆了一条脏脏的布巾、用锤子一下下砸着矿石的老太太和老大爷。他们手上差不多都有被锤子击伤的疤痕。富裕的山村里跑出来的大狗,像一匹匹小马似的肥壮,油亮亮的,脖颈高昂,头颅上两只尖耳直立着,双目炯炯。它们在采矿场上奔来跑去、阵阵嗥叫……

我经过的这道山谷十分熟悉,它离砧山山脉还有四十多公里,时下望去已经有点面目全非了。这一地区的岩浆岩活动频繁,具有多期旋回的特点。往西延伸的这道山谷主要为花岗岩,侵入早,规模大;从谷岸陡峭部分的露出可以看到岩石成块状、片麻状构造,为中粗粒、中细粒黑云母花岗岩。这种矿体往往与金矿的关系密切,所以周围的几个村子都为金子疯迷。其实这里的岩石含金量极低,可即便这样,也总算让山里人有了发财的门径,因为劳动力太廉价了。近年来的采金业除了集体经营之外,一些个体采金设备极其简陋,大半还要使用兽力人工碾粉和碎石。提炼金子的办法是极其危险的,因为仍要使用氰化物,所以一直被严令禁止。但还是不断出现严重的氰化物伤害事故。更可怕的是氰化物污染水源——因为这里处于分水岭以北,所有的溪水都要流入河谷,在雨季一齐汇拢到丘陵北部大大小小的水库里——平原地区几条著名的河流、海湾都受到了污染。除了金矿而外,这条山谷还分布有石英石矿、滑石矿等。

矿石已经被采乱了,所有权也异常复杂,公采私采、国家集体,都搅混在了一块儿。执法部门怎么也没法把它们从头理顺。大概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种管理更为艰难的工作了。与我曾经去过的砧山山脉以西的富矿区不同,这里主要是露天开采;而西部的一些矿藏要深入地表上百米,最深的七八百米——那里活动着一些专门打洞子的队伍,俗称“敢死队”。而这里只要用锤子和钢钎在岩石上打孔,然后装上黄色炸药就成。山岭上一处又一处显赫的大坑都是淘金者炸出来的。在植被很好的山坡上,常常会看到炸开的一个个大坑,四周的树木被拦腰斩断,绿色的草皮被石块和黄土翻压在下边……

2

山里人有了金子也就有了一切。他们认为过去几十年里真是蠢极了——虽然那时也在频频放炮开山,可不是为了采金,而是为了修整农田。他们像绣花一样把那些梯田围上了整齐的石堰,耗去了多少人力财力,换来的却只有贫穷。眼下为了找金子,很久以前精心砌好的那些石堰、还有灌溉渠网,都被拆毁砸烂了。

我在这些忙忙碌碌的人们中间奔走,身上的背囊常常使他们好奇。许多人把我当成了地质勘探队的:在金矿规划初期,这里常有戴着太阳帽和黑眼镜,背着这样一个大背囊的人走来走去。打听了一下让我吃惊不小,那些地质人有的就来自我的母校!他们咿咿呀呀讲出一些奇怪的故事——

“说起来没人信,从那个学校里来了个戴眼镜的老师,手指老长,会弹钢琴——人家不笑不说话,文明哩。可就是这家伙把村头的闺女给拐跑了……”

我听下去才搞明白,原来那个领队是一位青年讲师,住在村头的家里,这个村头家里很有钱,共两座房子,其中的一座是二层小楼。他们把楼上最好的房间让给了这位教师住,一月之后村头的闺女竟然与他私奔了:眼下学校和村头都在找他们,直到现在都没有音讯。

“你看看,这么好的一份家产!这个贼丫头连万贯家财也不要了,一尥蹄子跑了,真是色力大过天哪!”

我觉得最后一句说得有意思极了。不过那个教师失去了一份职业也怪可惜的。可见这个村头的闺女一定别具魅力——那所享有盛名的地质学院有多少女孩子,他竟会跑这么远来寻一个山沟里的姑娘。爱情令人迷惑。

“狗东西,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了,来祸害咱庄稼人哩。”说这话的是一位老太太,她一边抹着鼻子一边讲,不知不觉火气上来,砸石子的锤用过了力,把砧石也砸裂了。

河谷两旁的梯田在这一带称得上是最好的土地,可这会儿上面的庄稼又瘦又小。田里没有多少人做活,显然这些土地基本上被遗弃了。过去山里人会把每一棵庄稼照料得无微不至,得到的却是一份艰难的日子——令人悲哀的一个事实是,有时候庄稼人也会厌弃土地。山坡高处那些被地堰围成一块一块的梯田都属于褐土,它们大半都是薄层粗骨褐土或淋溶褐土,不太适于耕作。在钙质岩丘陵顶部,这种土质是最多的,可是他们硬是花去了几十年的时间,用汗水将其浸润得变了模样:把捡不完的砾石倒进河心,把山下的肥料担上来,最后竟然可以在上面播种麦子和玉米了!可惜就是这些人,现在回过头把那些当年花了无数血汗、费尽时日垒好的石堰统统毁掉了……雨天来临,梯田上几尺厚的泥土开始顺流而下,一直泄进下游的河道,再由日夜不息的河水把它们送进河湾、送进大海……

从平原上来这里打工的农民分长短期两种。长工的生活稍稍得到了改善,散居在山沟的村子中;短工只好自己动手,在工地附近用秸秆搭一些铺子。他们一般都带来了自己的家口,把家中最常用的东西也如数携来,如风箱、大铁锅,以及面粉和瓜干等等。草铺旁边还开垦了一些小片菜地,种了菠菜、韭菜、萝卜等。

我沿着一条崖畔的窄窄小路往东南方走去。整整走了半天,中午时分稍作休息,下午接着赶路。在太阳落山之前,终于又看到了一些稀稀落落搭在河谷流沙上的铺子,心里一阵高兴。

我在这里开始了逐一询问,令我惊喜的是,这里终于有了那片平原上的人——有的竟然就是我要找的那个村庄的人!他们喊着:“柳棍,那是我们庄啦!”

当我问起鼓额一家时,有人喊着:“天,这一家子早走了,跟上几大家子一块儿走哩。”

我的语气急切起来:“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伸手指着西边苍苍茫茫的大山——那是险峻的砧山山脉,“早翻过大山了!大概往远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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