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宣布孔明亮当选村长后,他忽然想起村里人有一年没有到山脉坟地去哭了。那有伤悲忧痛都要到自家坟地大哭的习俗都忘了。也不一定真的哭,就是走到那儿向祖先跪着倾诉发泄一番的事。孔明亮忽然就想哭。想到坟地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朱颖得了八百二十票,他有四百一十票,刚巧是她的一半儿,且投她票的都是年轻人,多也不过四十岁。投他票的都是老年人,五十、六十以上岁月的,说到风月妓事都要啐痰的。可村里的年轻人,没有谁不喜她流水一样的钱。凡家有女儿者,都说在外边——南方打工挣着钱,却又几乎都是跟她做着风月的事,挣那风流钱。这一些,都是家家心知的,不去说破它。横竖房子楼屋盖了起来了,富将起来了。嘴上不说朱颖的好,心里还是念她好。就都投她票,选她为村长,也就有了高他一半的票。
宣读票数是宣读孔明亮当选村长的,得票八百二十张,宣读朱颖四百一十张。台下先愕然,继就掌声了。你掌他也跟着掌。掌声中,县长、镇长都来祝贺孔明亮继任炸裂村的民选新村长。喇叭里有音乐。会场外边有鞭炮。他还到台前躹躬感谢所有选他的人,保证说让炸裂三年二年就奔进城市样的繁华里。朱颖来祝贺他当选新村长,像城里人那样在台上握着他的手,却又小声硬令道:“我们过几天就结婚!”他像接受祝贺的样,握着她的手,感觉她的手又软又柔,连一丝硬茧都没有,使他手里像握了一团白棉花。因为那手的热软,也使他未加多思,就点头承诺要结婚。
就在这一刻,他心里突然想到两年村里没有沿袭哭俗了,该到坟上去好好哭一场。就在会后留镇长、县长吃晚饭,还让市里的记者拍照片,镇长、县长都说要到镇上、县上忙着别的去,也就送他们上了车,看着小车、大车朝耙耧山外开过去,会场上的村民都朝各自家里回。落日疲惫地朝西挪移着,世界转眼就从盛况落寞下去了。寂静铺延开来着。河滩上除了拆着会议台子的人,再没别的人影儿。谁家坐坏的凳子索性就扔在滩地上。还有丢掉的鞋,孩娃们的弹弓和木玩具,纸叠的鸽子和不知为何撕了、扔了的选票纸,狼藉一地的乱。孔明亮就和朱颖站在路口目送镇长、县长的车,直到那车越来越远,模糊如跑在夕阳中的马,朱颖才转过身子来,很认真很认真地再次对他说:
“我想立马就结婚。”
明亮脸上挂着惨淡的笑:“看样子你真的和镇长、县长没有那关系。”
“你不想结婚吗?”朱颖说,“结婚多好啊。”
“我想赶快到祖坟上哭一场,”明亮说,“好久没哭了,得给祖先说说村里的事。”
有人从会议台上唤着他们俩,问些啥儿话,他们就朝着要拆的会议台上走。明亮在前边,朱颖在后边,走着走着朱颖就快起脚步来,追上明亮像城里姑娘那样挎着明亮的胳膊了。这时候,明亮头晕得想要倒在地面上,可那胳膊却又绳一样缚着他,使他想走想倒的可能都没有。
就愈发想要到祖坟前边大哭一场了。
·2·
孔家的坟地在村后几里外的一道山梁下,坐南朝北,阳光一整天都照在坟地上。祖辈十几代、几十上百的圆坟头,每个坟头都有柳树或柏树,像山脉上突兀在山坡的一片林地般。落日西去,有微细微细的走移声。四月山坡上的小麦地,也都绿出厚的颜色来。静得很,也有些虚无在那空静里。不知为啥儿,孔明亮连任了村长就想哭。他就独自悄悄地踩着落日来到坟地里,老远望着坟地的一片林,还没有走到就泪流满面了。及至到了坟边上,待从坟地吹来的风细凉柔柔地抚着他的脸,也就终于无可忍地呜呜哭起来,伤心如几岁的孩子般,瘫在祖先的坟堆前,受了天大的委屈样。坟前因地里的小麦已经从冬日的伏状进了春天挺腰硬脖了,一棵棵地撑着腰身子,转着脖儿看那明亮的哭。没有谁明白他为啥就要那样哭,为啥想要哭。明亮自己也不知,横竖就要哭。有春醒的野兔站在边上望。乌鸦也落在坟头树上听着看着他的哭。看他嘶哑粗沙的大哭声,像泥水浑荡的河流把整个山脉、田野都哭得模糊浊黄了。肩膀也抖着,泪从捂在脸上的手缝挤出来,放大悲声,却又有些孩子在大人面前娇宠的样,直哭到忽然不想再哭了,落日将要西尽时,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说,不哭吧,明亮就戛然而止地不哭了。擦了泪,还有沾在手上的浊鼻涕,觉得心里因为刚才的痛哭而变得轻松和豁达,有一道很强的光亮照在他心里。想要趁着那光的力量看见一些啥,拿定主意去做些啥儿时,起来身,却看见哥哥明光和四弟明辉也半蹲半跪在他的身后边。明光的眼上有泪珠,却是没有哭出来。明辉没泪也没悲,只是那么沉静着。太阳终是落去了,最后的亮色在明辉的脸上成了润玉的红,素洁古朴,好像他人是假的样,原是在炸裂村可以走动的玉塑像,四方脸,开阔肩,双唇柔厚呈着湿润的红。他个子也高了,整个人如果不是短发和衣服,也许就是一个姑娘呢。
孔明亮盯着明辉不说话。
大哥却在脸上抹一把泪,又笑着走上来:“今天你比朱颖多了一半票。”把脸从四弟脸上扭到大哥的脸上去,明亮几乎是未假思索就对大哥说:
“我和朱颖快要结婚了。”
惊一下,孔明光盯着孔明亮,像从此不再认识这个弟弟村长了。
“爹会同意吗?”
“我同意。”
再默一阵子,四弟似乎是为了打破沉静般,很喜兴地说:“三哥今天来信说,他受到表彰了,一表彰就该提干了。”
明亮也就喜惊着,又盯着明辉看一会儿,脸上挂了笑,拍拍膝盖和屁股上的土,开始朝着坟地外面走。大哥和四弟跟在他后面,漫长的沉默,如幕布样罩在他们弟兄的头上和中间。太阳光是说失就失的,在一滴短小的工夫间,山脉的道上暗灰而静谧,脚步声鼓槌般敲着地壳的鼓。可也就在这眨眼中,月亮从一片云后走将出来了。可以看到炸裂有很多村人都从村里走出来,都要到自家坟地哭一场。也不真的哭,就是沿着习俗的路道朝前走一走。每年清明后的一个月,各户人家在祭祖之后的某一天,都再到坟上哭一场,和祖先默说默说心里话,一年间就会心畅事顺了。也便都听说村长今天去坟上默说痛哭了,就都陆续从家走出来,到各家的坟上延宕那哭俗。有很多的脚步声。也有很多从静夜中走来的灯光和说话声,随后就听到谁家在路边坟地呜呜地哭,还有呢喃不清的诉说声。接下来,前后左右,近近远远,山坡上,沟壑间,有坟的地方就都有灯光了。都有哭声了。悲天伤地,凄凄楚楚,哭得呜呜啦啦,仿佛各户人家都有不尽不止的冤屈样。
弟兄仨,就在那哭声中朝着村里走。
到了村中的十字街,以为村人都到祖坟地里去哭了,村里会空静死寂的,可却又看到,还有村人没有去到山野祖坟里,却在新坟地的十字街上祭哭着,烧了纸,点了香,让草香的焚味在村街暖暖地流。近过去,也就看见那近处袭着哭俗的是朱颖。她在爹的坟前跪着烧了三炷香,摆了三碗供,对爹清晰大声地说:
“我马上就要结婚了。你放心睡去吧,以后炸裂就还是我们朱家的炸裂了。”
“我马上就要结婚了,以后炸裂就是我们朱家的炸裂了!”
孔家弟兄便立刻收住脚,看着那哭场,听着朱颖对她父亲说的话,像看着朱颖拉开了一场大戏的幕,后边就有宕宕起伏的出演了。接下走出来的是程菁。她和她娘一道儿,挎了竹篮,篮里装了烧纸和供品,手里拿着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明在月色上漂来荡去着,像一大块圆状的黄绸滑在地面上。她们从孔家兄弟面前走过去,程菁娘还立下和明光、明亮说了亲熟的话,拿手在孔明辉的脸上摸了摸,说这孩子咋就一转眼长成大人了?倒是最该说些啥儿的村委会的秘书程菁见了新任村长孔明亮,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从宣布明亮当村长,她都没有在明亮面前出现过。可这一会她又出现了,她到他面前既没有如村俗一样叫一声“明亮哥”,也没有公事一样唤声“孔村长”,她躲着明亮的目光走去了。要出村往自家坟地去哭了。
明亮有些意外地用目光追着她,直到她走开几步远,又回过头来时,两个人的目光才在月色中遇到一块儿,她才莫名其妙地问:
“我还当村委会的秘书吗?”
“当然呀,”他朝她靠过去,“怎么啦?”
“你一定要娶朱颖姐?”她说着朝朱颖那儿望了望,也正看见朱颖朝着这边望。
“马上就结婚,”明亮说,“不好吗?”
“好的呢——我就是想到坟上哭一场。”这样说着话,程菁眼里有了泪,就催着母亲赶快走。她们母女就溶进了月色里,像两片黄叶落在了秋天般。这时节,朱颖也从父亲的坟前那儿走过来,拉着明辉的手,望着孔明光,把大哥、大哥叫得那个亲,就像她已经和明亮结了婚,已经是了孔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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