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死了。
一暖笑着离开了这脉冷世界。
天它自己都想不到,这年冬天会这么冷。明辉从三哥那儿离开后,是跑着回家的,匆匆到家关上院落门,第一眼看到院里的老榆树,水桶粗的树身被冻裂开几道一指宽的缝,露出白花花的木茬儿。看见忘在院里窗台上的一个吃饭碗,被冻碎成碗片落在窗台和院落间。从外面走进里间屋,看见挂在床里的碗口大圆表,时针分针冻得不走了,红色的秒针被冻得落下来,像一根针刺扎在被子上。
明辉呆住了。
站在门口愣一会儿,他转身就朝上房的里屋跑过去。“娘——娘——”他边跑边叫,声音如被人劈裂开的竹子样。不等他冲出自己的屋,那声音就把上房的屋门推开了。及至他到了上房屋门口——“你没事吧娘——你没事吧娘!”这连续的急叫声,就把娘睡的里屋门帘撩开了。待他一下跳过屋门槛,冲进娘睡的屋中间,看见娘还依然那样仰躺在床铺上,脸色不再是他离开前的红润和光亮,而是有些青紫和灰白。娘侧身面朝里,双眼微睁微闭着,好像她从墙上看见了啥。也好像,穿过那墙壁,正有外面世界的寒冷袭在她脸上。
——“娘今夜要走了,你要对娘说实话——你大哥和大嫂和好了,
你二哥和你二嫂见面和好没?”
——“你三哥成家没?他媳妇是咱炸裂老街上的吗?”
——“你已经是老街年龄大的了,不结婚过日子,是娘丢不下的事。”“明辉啊,”娘最后用微细的声音叫着他,“你就告诉娘这些,说完娘就该走了,该找你父亲了。”
明辉不知道自己为啥在转眼间变得那么镇定和淡然,像娘的死他早就知道样。听完了娘的话,他慢慢朝前走几步,站在屋中央,像竖在娘的床前的一炷香。
“大嫂怀孕了,一男一女是龙凤胎。”“二哥把二嫂接到了市府园他的家里去住了,每天二哥去上班,二嫂做饭和接送侄儿去上学。”“三哥结婚了,嫂子是咱炸裂人,在学校教书呢——就教着侄儿小胜利。”“我也订婚了,就是冬前你坐在门口见的那姑娘,人漂亮,又贤淑,上班在医院,准备今年就结婚。”说完这些话,娘在床上翻个身,面对明辉,脸上又微微露出粲然的笑,然后那笑持续了几秒钟,她就把眼睛久久远远闭上了。
安葬母亲时,二哥刚好签字下文让炸裂市的天气好起来,于是天便暖和了,太阳在头顶暖得让人想把棉衣脱下来。终于接通二哥的电话后,在电话上通知二哥说娘死了,二哥在电话那头说,炸裂成为超大城市快要批准了。问他你回来奔丧吗?二哥说先说到这儿吧,最重要的汇报马上就开始。去找三哥通知母亲的死讯时,三哥不在矿业总公司,而是在他设在耙耧深处山脉间的军营里。那一天,三哥正穿着军服在给他的队伍开着春暖训练动员会,说日本又有右翼登上了钓鱼岛。台湾地区那边有人立宪台独了。而美国用最先进残暴的现代装备推翻了阿富汗和伊拉克的现政权,现在借了咱那么多钱,又让咱的货币升值逼得咱都想从京城的楼上跳下来。德国原来是说好要卖给咱武器的,现在翻脸不卖了。连邻边细小得如一根草似的越南也在咱的岛上开采石油了。还有一个国家的印刷厂,把咱的岛屿划在了他们的版图上,新的地图就要开机印刷了。那去通知三哥明耀回来奔丧的,回来对孔家说了一句话:
“自古英雄没有忠孝两全的。”
和大哥、大嫂一道给笑着的母亲穿了衣,入了棺,不惊动任何老街人,就把母亲埋在祖坟里。那场少见的大冬雪,在阳坡的朝阳里,已经融化净尽,而背阳的阴坡间,还白雪皑皑,有寒气从那飘散着。远处炸裂的高楼在这只能看到一片顶尖儿,如只能望见峡谷林地的一片林梢样,而背后哪家矿山开采场,隆隆的机器声和炮声却总是不间断地响过来。
将母亲埋在原来父亲的旧坟里,明辉和明光,兄弟两个都累了,坐在那坟前歇一会儿,望着城市的楼顶、矿采的烟尘和对面山坡上的雪,听着山那边火车开过的声响和飞机场降落的轰鸣声,大哥明光对四弟明辉说:“我们回去吧,该吃午饭了。中午我们吃饺子。”
他们就都站起来,扛着铁锹准备走,到这时,大哥又朝四弟明辉身边靠一步,笑着轻声道:“你大嫂怀孕了,是个男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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