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裂才将改市时,原来政府的门口只有两个哨兵站立着。可眼下,有六个警哨站在哨位上,他们警服齐整,手里的警棍闪着血褐色的光。原来政府的大门也就三五丈的宽,两侧是两根石砌方柱子。可现在,市政府的大门宽有三十丈,中间装着轮滑自动门。自动门又全部关起来,只等有车过去时,才会滑开来。来回进出的人,都在一侧的人行口。那些进出的公职们,都持有市政府的出入通行证。没有证件的,一律要到边上警务室里去登记。
明辉去找二哥要进大门时,因着新奇朝那大门多看了几眼,六个哨兵就都同时把目光扫过来。他又朝大门走近一步后,有四个哨兵朝他围过来,同时用冷峻的声音问:
——“干什么?!”
——“找你二哥,谁是你二哥?”
——“你想让市长做你哥,可整个炸裂的市民都还想让市长去做大家干爹哪!”
哨兵们说着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押到了警务室。警务室里有个三十几岁的魁梧警官汉,他用目光把明辉按在凳子上,又把在大门口哨兵说过的话重又说一遍,这时候,明辉取出一张自己和二哥的合影照片给他看了看。又取出一张弟兄四个的合影给他看了看。最后取出一张多年前全家的合影给他看了看。看到第三张,那警官明明是个魁伟高大的汉,到末了,却变得软软沓沓,枯黄瘦小,宽大的警服穿在他身上,像一套筒装套在一枝木架上。
离开传达室的小屋时,是警官亲自去给明辉开的门,走出传达室,他还扶住明辉下了那台阶,一直把他送到市政府的大楼内。明辉就拿着他和二哥的合影照,过了一道门,又过了一道门,终于到了大楼最里的厅门口,有两个警哨士兵不仅没有拦着他,且还拢腿磕脚朝他敬了礼。那猛然并拢的腿脚声,把明辉吓得愣在门前边。愣怔着,他看见做了市政府秘书长的程菁朝他笑着迎过来,像冬天的一盆炭火朝他倒了过来样。
她胖了,原来的蛋脸成了正圆形,笑着时,那一盆炭火又像一个巨大的蛋黄在空中悬着移动着:“我们有几年不见了?你还能记得市长是你二哥呀?”收了笑,她的问话就冷了,“这么多年你们家就没人来看过市长吧。”
跟着她坐电梯,穿走廊,到了一处厅内还要继续坐电梯。一路上她都在说市长每天每夜为炸裂人民的忙,为炸裂百姓的操劳和呕心,说有一次上头来人检查炸裂市升格为超大城市的基础建设时,为了准备那检查,孔市长整整三个月没有睡过觉,人疲得如一根稻草般,当把来人一送走,市长一晃就被一股风吹着飘在了半空里。还对明辉说:“那时候你或你们家,谁能来看看市长就好了。市长就不会对家那么冷淡了。”说着就到了市政府秘书长的办公室,程菁一推门,身子一侧进去了。
没想到程菁的办公室也那么空豪和奢华,有五间房子大,单写字台就占半间屋子方正着,桌上摆的文件夹,分为红黄绿三种颜色、等级码在桌子上,又有三部红黑蓝的电话摆在办公桌的另一侧。其余的,就是所有办公室都有的沙发、电视、报架和饮水机,还有葱绿到黑的盆景和花草。明辉站在门口看着那办公室,脸上的惊讶如硬在脸上的一层玻璃光。“你不辞掉城市扩展局局长,现在也有这么大的办公室。”程菁笑着说,“后悔吗?还想回来工作吗?”
放在茶几上的茶都放冷了,明辉没有端起喝一口。水倒进去时,几尾绿色的舌尖茶,跟着开水在杯里旋转着。可现在,开水早不冒烟了,水都冷着了,那水和茶叶还在杯里旋转着,速度一点都没慢下来。“我没啥儿事,就是要来看看我二哥。”明辉第一次这样说着时,太阳光在窗口是萤火色。第二次这样说着时,太阳是种火红色。第三次这样说着时,就近着红黄相间的黄昏颜色了。不知怎么着,黄昏就来了,屋子里的温暖中,有了一层看不见的冷。程菁脸上原来那火炭似的光亮没有了,蛋黄似的笑,也成了暮青色,坐在明辉的正对面,日出日落她都是那样一句话:
“有啥事,你只管跟我说,市长是全市人民的人,不是你们孔家哪个人的人,他忙得连喘息的工夫都没有。”明辉无论春冬秋夏都是那么一句话:“没啥事,我就是想见见二哥说说闲话儿。”
到末了,天将黑下时,程菁去办公室的一间套房打了一个电话走出来,有几分释然地笑着说:“市长到东城去开一个领导班子调整会,天黑以前回不来,想等了他同意你到他的办公室里慢慢等。”
就到了二哥市长明亮的办公室。并不远,和程菁的办公室同一层,相隔三个会议室的距离,只是哥哥明亮这边门口有两个穿便衣的魁伟安保守在那儿,而隔壁一间里,又是随叫随到的一个秘书室。安保和秘书都是归那程菁管着的,他们见了程菁都殷殷笑着说了称颂的话:“秘书长好!”程菁只是朝他们懒懒点个头,就把明辉领进了市长的办公室。在这儿,程菁和明辉又说了三句话,就躲着闪着走掉了,像闪开一个麻风病人样。
——“耐心等着吧。”
——“喝水了自己倒。”
——“别翻你哥那东西。他的办公室里从来是谁都不让进来独自呆着的。”
程菁走时把门关上了。落日像红纱绣在浩大办公室的窗玻璃上。这是明辉第一次走进成了市长二哥的办公室。他在办公室里没有看到有啥儿让人惊异意外的摆设和物品,阔宽的红色办公桌——三哥明耀那儿也有的;两盆四季开花的植物树——三哥的办公室里比他这儿还多两盆,其余的沙发、报纸、电话、文件、饮水机、书架和书架上学问如海的大厚书。还有什么呢?还有红木书架对面外国客人来访时送的各种精巧的工艺礼品展示柜,再就是二哥窗上挂的窗帘不太一样着。那窗帘厚得很。重得很。里外都是上好的料布和滚边。还有在那外国礼品展示柜的边旁上,有着一间房,钥匙就插在锁孔没有拿下来。
明辉在那屋里转着看一会儿,开门进了那房里。
那房是市长的办公休息房。程菁说不要乱翻市长的屋子和东西,大约也就是不让走进这间房。可明辉犹豫一会儿还是进了这间房。他是市长的亲弟弟,他进房里时,就像一个人迟疑一下开门进了一个朋友的房里样。床铺、壁纸、台灯、涂白的房顶和堆着报纸、文件的办公桌,还有地上的深色毛地毯。明辉不知道那地毯全是由十六岁的少女秀发经过处理织成的,灯一开,闪着一层柔亮的肌肤光。他觉得地上有些滑,想铺那地毯还不如铺上浴室的浴巾在地上。他打开浴室看了看,除了白洁柔美的浴盆和镶了金边的便池外,还有镀金水龙头以及纯金的肥皂盒,别的没有让他惊着的。卫生间里的灯光是纯白色,各种零碎的洗漱用具又都全是纯金制成的,每一样都重到让他几乎拿不动,这让他有些晕眼和走错地方的感觉了。又一次想到程菁说的不要乱翻乱动市长的东西那话了。可想要从那些纯色金黄中收回目光时,他又看见便池旁的镀金垃圾篓里扔着男女事后的脏东西,让他的胃里哗一声,有东西要翻着吐到嘴外边,猛地想要朝外退回时,又看到门外挂浴巾的地方还有一个门,门口挂着一个方木牌,牌上写着“任何人不得入内”一行字。且在那字后边,和嫂在二哥那些照片下写着“死是我的人”那类字上一模样,都是打着三个“!!!”。他知道程菁说的不要乱翻乱动是啥儿意思了,就站在那卫生间,望着那个门,想要退回去,反倒又不自觉地朝前走了走,不自觉地把手握在了那个不知是镀金还是纯金的门把上。他没有想到二哥会一边在门口挂着“任何人不得入内!!!”的明令牌,又一边连这道秘门都不锁,就像一家银行的密室从来没人进出后,门就懒得再锁了。
犹豫着,明辉把那道秘门推开了。
想着开关就在手边的墙壁上,果然就在手边的墙壁上。
灯亮了。
一片炽白的灯光下,明辉先是模糊不解地随意望在哪,后来就真的解着惊着了。这是几间封了窗子的大房子,如同库房样,四面的白色墙壁下,全都摆着用最稀贵的珍木黄花梨做的货物架。那每个货架都值几十万元或者上百万。可那货架上,摆的都是天下最不值钱的物。明辉走进那库房,站在屋中间,望着那些如宫殿百宝箱样的货物架,看着一格一格分开的架框儿,见架柜架框上有大大小小、呈各种几何图形的柜架口,每一个区域的柜框里,都摆着来自不同宾馆最常见的牙膏、牙刷、拖鞋、毛巾、浴衣和一次性的剃须刀或者吹风机。而且那每样的贱物下,又都写着一个日期和一个宾馆名。在另一个展示区域里,展摆着的是来自各级、各地会议室中的笔筒、笔架、订书机、铅笔刀和各种钢笔以及圆珠笔。这来自天南海北会议室的物品下,又都写着日期和那会议室的单位名。在下一个区域里,摆的多是西方宴会酒桌上的刀、叉和韩国的锡筷、日本的铜色筷,偶尔还有很一般的盆子和碟子。在第四个区域中,展摆的是稍稍有些值钱的物,比如从哪来的一个模样怪怪的电话机和几个手枪式的纯铜打火机。而在最后一个框区内,明辉目光转着落将上去时,一下觉得他找到二哥了,找到二哥的那份温暖血亲了。靠里最暗的物框上,摆的是几块墨煤、焦炭和很劣质的烟与酒,还有只有城郊农民才穿的西装、衣裙和鞋帽。
明辉流水浸润样,渐着明白了二哥还是当年在炸裂村领着人们偷偷摸摸的那个孔明亮。他当镇长时,曾经领人暴打过那些改不掉偷盗恶习的炸裂人,可是他,也从来没有改掉过。当县长、当市长,他在明光处决然不再偷抢了,可顺手拿一样东西的习惯却从没有改掉过。那些物品框上标有日期的来自宾馆的拖鞋或来自飞机上的御冷巾,还有来自某些领导家里或会客厅的装着三寸长火柴的火柴盒,都在说明着二哥当村长时候偷,当镇长时候偷,当了县长、市长还依旧到哪都顺手偷着捎回一件东西来。只不过他不再偷那贵重东西了,只是顺手捎下一件小玩艺儿,就像许多人吃饭后顺手捎走那桌上的牙签和餐巾纸。二哥不仅捎回那些东西来,还都规规整整展摆在这个密室里。在这密室里,明辉找到从前的二哥了。心里暖溢暖溢想要退将出去时,他听到了二哥走回来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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