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种必然,但是阿累的死亡却是一段常人不能忍受甚至不敢想象的煎熬。不仅肉体要忍受“渐冻”的痛苦,还要眼睁睁看着妻子、保姆合谋起来要他的命……
小萌坐在预审室里,低着头,两只眼睛却像夜半准备溜出洞口的老鼠一样顶起眉毛,小心翼翼地偷窥着视角内能看到的一切:狭小的房间,四面落地的墙壁,高高的天花板,对面一张木头桌子,桌子后面有三把蓝灰色的椅子。一切都那么简陋,简陋得像一把普通而实用的打蛋器。她预感到自己很快会被打得稀里哗啦,因此把双臂和双腿拢得更紧了。
身后的门开了,三个人走了进来,在那三把椅子上坐下。
身后的门又关上了。小萌立刻感到这间屋子内部的空气压强骤然增大。
啪啦啦,三个人好像是把笔和纸什么的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就寂静无声了,仿佛已经离开了这间屋子。但是小萌知道他们没有动,他们仅仅是在观察自己,就像三个食客坐在一起,盯着餐桌上的一只道口烧鸡,思考着用什么方法切割会更顺利。这种沉默的力量犹如一台隐形的液压机,从天花板上一点点落下,压得小萌弯曲的脊椎快要断了似的生疼,不知不觉,额头竟沁出一层汗水来。
她实在忍不住了,抬起眼皮偷偷看了一眼对面的三个人,虽然只一眼,却印象深刻:坐在中间的是个脸色铁青的瘦子,目光阴狠;坐在左边的矮胖子虽然穿了一身警服,但显得很邋遢,歪着的嘴巴挂满了痞气;坐在右边的那个人眉眼却十分清澈,看上去也就18岁左右的模样。
三个人似乎就在等她这一眼,瘦子说话了,声音严厉:“小萌,你为什么要逃跑?”
“我没逃跑,我是回家……”小萌揉着衣角说。
“谎话也要编圆点儿。”矮胖子轻蔑地一笑,“你是山东人,买的火车票却是去山西五台县的——你把我们警察当傻瓜是不是?”
“不是不是。”小萌咽了口唾沫,“其实是这样的:阿累去世后,我留下来照顾他妈妈,但是他家的财产大部分都归了樊一帆,没人给我保姆费了,我找樊一帆要,她不给,找孙阿姨要——阿累留给她妈妈的100万元都在她手里,她却一分钱也不给我。我要挣钱,我要养活自己,阿累那个家已经空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所以我就想离开了……”
“既然要走,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走,却一声不吭偷偷摸摸地走?”瘦子厉声说,“你和杨薇命案到底有什么关系,老老实实地交代!”
“冤枉啊!”小萌抬起头来喊道,“杨薇不是我杀的,我都没怎么见过她!”
司马凉一拍桌子:“你给我老实点!没杀人你跑个什么劲儿?!”
小萌低下头,口里喃喃自语:“杨薇真的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杀没杀人,不是你说了算的。”马笑中懒洋洋地说,“跟这个案子有关的人,案发后都乖乖地接受了警方的调查,就你一个人逃跑。你说你要是警察,会怎么看?我劝你还是说实话的好,跟警方兜圈子、耍滑头,吃苦头的肯定是你自己,不信咱们就试试看。”
小萌坐着,一言不发,目光渐渐有点发直,像站在水坝的后面,看见坝体上的裂缝已经越来越大。
就在这时,坐在右边的呼延云突然说话了:“小萌,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话很简单,听得马笑中和司马凉一愣,不知道他何以提出这么个怪问题。但小萌身子一颤,刹那目光变得十分恐惧。
“我想你去五台山,可能是想求神佛保佑你平安无事吧?”呼延云说,“但是神佛只保佑那些一心行善的人,倘若自己做了坏事,害人性命,以至厉鬼索命,就算是神佛也保佑不了你的,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藏身大雄宝殿,终究逃不了报应……”
小萌的身子像筛糠一样发起抖来:“我没杀人,我不是有心的!我不知道会这样,他本来也要死的……”
呼延云却不理她,继续说着,语调低沉而平静,宛如在暗夜里若明若灭的烛火:“杨薇被杀了,樊一帆也吓疯了,镜子中的鬼魂决不会善罢甘休,因为他死得太冤、太惨了,他要向害死他的人讨回一个公道……”
“你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小萌哀求着,泪珠子像打碎的算盘直往下滚,“我没有杀阿累,阿累不是我杀的……樊一帆把阿累的药都倒进抽水马桶冲掉了,往药瓶里放了其他一些白色药片。我看到了,问她是什么,她说不是毒药,就是淀粉做的,还拿出一粒放进嘴里吃下,然后跟我说这是杨薇的计划:阿累反正也要死的,不如早点让他死了,省得拖累大家,等他一死,财产都归了她,她一定会重重感谢我的。我太贪心了,我太贪心了,我就每天给阿累吃那些假药,我还给樊一帆通风报信,阿累的一举一动,和小青约会、外出散步什么的,都是我告诉她的……到了最后那段日子,阿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他知道我给他吃的是假药,他知道我是樊一帆她们一伙儿的,但是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阿累那份把所有的财产都给樊一帆的遗嘱,也是杨薇伪造的,让我签字‘作证’……我听说杨薇被杀了,现场还有一地的碎镜片,樊一帆吓疯了,我知道这一定是阿累从镜子里出来找她们报仇了,害他我也有份,我怕极了,我怕极了,才想偷偷溜走,躲到他找不到我的地方去,呜呜呜……”
审讯完毕,小萌被一个女警察带出预审室,在楼道里撞见了小青。小青叫了她一声,她一面抽噎一面说:“小青对不起,小青对不起……”然后就贴着墙边匆匆溜掉了。
小青莫名其妙地问迎面走来的马笑中:“怎么回事?小萌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马笑中知道瞒也没有意义,把阿累死于“渐冻人病”的情况告诉了她,然后说:“小萌承认,杨薇和樊一帆合谋把阿累的药换成没用的假药,加速了阿累的死亡,她也加入了她们一伙,不仅给阿累喂假药,还充当她们的眼线,汇报阿累的一举一动……”
马笑中以为小青听完这番话,肯定会恸哭一场,谁知她竟只是呆呆地站着,双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犹如原本盛满泉水的净瓶,由于被敲裂了底部而一点点流泻,最终只留下一个干枯的躯壳……她慢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了派出所,像是走在沙漠里。
马笑中一阵心酸,想追上去,却又迈不开腿,重重地叹了口气,回过头,见身后的呼延云也在凝视着小青的背影,目光中五味杂陈。
“笑中,我想去叠翠小区一趟。”呼延云说,“你找人保护好小青。”说完径自走了。
门铃响了三声,这回来开门的依旧是王云舒,问他来做什么。呼延云没有说话,走了进去,见阿累的妈妈正坐在轮椅上,面对着挂在墙上的长镜,伸出手一下子,一下子地抓着,仿佛要把镜子中的自己揪出来似的。老太太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和这个家里的其他物品差不多,破了洞的沙发,脏兮兮的窗帘、开裂的墙皮……呼延云才发现,客厅里只有一台明显是二手的小电视机,也许值钱的早就被变卖掉了,小萌说得对,“阿累那个家已经空了”。
去世的儿子,痴呆的妈妈,原本富裕而幸福的家庭,现在却笼罩着濒死的气息。这个轮椅上的老人,只怕活不了很长时间了,小萌一走没有人照顾她,她生命中最后的旅程会和她的儿子一样痛苦却无奈,当然,也许她已经完全意识不到什么痛苦了……
王云舒走上前来,再次用一种很不耐烦的口气问:“你到底来我们家做什么啊?”
呼延云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像狼牙般寒光凛凛,王云舒十分害怕,识相地退出去了。
呼延云走进阿累的书房,发现两个抽屉开着,几本书被粗暴地摊在桌子上,想必是王云舒刚才正在翻查。他默默地关上抽屉,把那几本书放回书架,然后就在阿累最后坐过的那个沙发上坐下,闭上眼睛,慢慢地仰起头颅,后脑勺就贴在墙上那道暗黄色的弧形上——阿累生前曾经无数次地这样做过,当他疲倦或绝望的时候。
一刹那,他被淹没了!
北风呼啸,夜深如铁。他在黑暗中一步步走过冰封的湖面。脚下猝然裂开,他掉进了一个冰窟窿,一步灭顶!寒冷的冰水像数以万计的钢针,从每个毛孔刺入他的肌肤、肌肉、骨骼,疼得他全身痉挛,拼命喊叫,于是汹涌的冰水顺着喉咙灌进了他的胸腔和腹腔,将他的五脏六腑冻结成了一块块冰,并榨出了一缕缕血丝,顺着口鼻溢出。躯体越来越沉重了,他奋力拍打着向上浮游,想呼吸一口空气,但他的手、脚、肘以及每个能活动的器官或关节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点点僵硬。他的一切自救都是徒劳,都在加剧死亡!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冻成一具冰尸,慢慢地沉向漆黑而死寂的深渊,头顶上却传来了放纵而得意的狂笑声……
他要死掉了,但是他又不能死掉,他被困在生和死的那道边缘上,一寸一寸地体验着从人间到非人间的苦痛。
不!不!这种死亡太残忍了!简直就是延长了的活剐!我要努力睁开双眼,我不是坐在阿累的书房里吗?我没有掉进冰窟窿啊!但是眼皮沉重得像结了霜,根本抬不起来,黑暗和寒冷裹挟着我一点点下沉,下沉……难道是我真的掉进了冰窟窿,却在濒死中出现了幻觉以为是坐在阿累的书房里?有没有人救救我?!救命!救命!他呼喊着,但是完全发不出声音,因为他的声带、舌头和牙齿已经板结……
就在他感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的时候,就在他绝望到极点的时候,他的肩膀上感到了一股小小的力量,有个亲切的声音在耳边呼唤:“呼延哥哥,呼延哥哥……”
他一下子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书架、桌子、床、窗外正在渐渐黯淡下去的天空,还有雪儿病弱的小脸和关切的目光。他知道他没有被冰水冻成一具僵尸,知道自己还活着,知道刚才只是幻觉,只是阿累的后脑勺残存在墙上的一段凄惨意识的传递。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粗粗地喘了一口气,真诚地说:“雪儿,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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