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找得到你。
庄奕可不是吹嘘。
大二那年春天,三月十七号,圣帕屈克节,寻聿明和他一起去芝加哥玩。当天是爱尔兰的传统节日,爱尔兰人爱酒远近闻名,平时喝咖啡都要加一点烈酒,这场绿色狂欢更是被酒精推向了高潮中的高潮,几乎全城沾点爱尔兰血统的人都涌到了街上庆祝,密歇根大道上挤满穿绿衣服的男男女女,整条芝加哥河都泛着绿光,一辆接一辆的花车缓缓驶过,气氛之热闹、场面之震撼是寻聿明前所未见。
庄奕让他站在路边的一个酒吧前等候,他去人群里买寻聿明想吃的粉红棉花糖,结果再回来时两个人被人流冲散,谁也找不到谁了。
寻聿明被几个酒劲上头的爱尔兰人勾着脖子认亲,一行人又唱又跳,疯闹起来。他拼命喊着庄奕的名字,声音却如滴水入海,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嘈杂人声完全盖过,急得他张牙舞爪,毫无办法。
电话在书包里不断震动,他的胳膊却被醉汉拉着接不了。庄奕也急得满头大汗,拨开一个人,一个人不是他,无奈之下灵机一动,跳上移动的花车,用小明星唱歌的话筒朝人群喊道:“小耳朵——!我在花车上,看到我了吗?”
居高临下,视野瞬间开阔,他一眼发现了人群中朝他奋力挥手的寻聿明。
好险。
寻聿明第一次来芝加哥,人生地不熟,大街上又人山人海,鱼龙混杂,真若有个万一,庄奕当真后怕。
那天回去之后,庄奕找信息工程学院的一个学长,要了一只他研发的微型GPS定位器。这东西的研发初衷,其实是让患有阿尔兹海默等病症的病患不再走失,一旦失去联络,他们的家人可以时时刻刻定位他们。但后来由于东西做得过于精巧便捷,该项目便被联邦买走,用于打击恐怖犯罪。
庄奕和研发GPS的学长同在红衣队,交情深厚,便跟他要了一个私用,米粒大小的一颗金属,嵌在寻聿明的眼镜框架里。
“以后我永远找得到你了。”当时他便是如此对寻聿明说。
刚才庄奕到处找不到人,忽然想起这回事,打开手机关联系统一查,没想到居然定位到了本市的一家私人疗养院。
“如果我没记错,”庄奕开着车说,“你前段时间不是刚换过眼镜框架吗?”
换过框架,怎么GPS还在?
寻聿明轻咳一声,目视前方,面不改色,“挺高级的东西,我怕弄丢了,给外公用了。”
庄奕瞥他一眼,也不深究,问道:“这么多年,只有你照顾外公,一定很辛苦吧?”
他没有问为什么对我撒谎,也没有问外公到底得的什么病,更没有问当初分手是不是与这件事有关,他关心的只是——这么多年,你很辛苦吧?
寻聿明眼眶一酸,忙侧过头道:“也没有,护工都照顾得挺好的,这个疗养院环境很好,其实比住家里还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如此着意强调,恰恰说明他心里认为不好。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疗养院里环境再好,始终不是家。外公有多想回去,寻聿明是知道的,可外公的自理能力与日递减,个人医疗知识储备有限,自己在家对控制病情无益。
寻聿明也曾几次提出要回来照顾他,外公却每每都用强硬的态度将他顶了回去,骂他不懂得珍惜宝贵的事业,又说单靠退休金两人肯定过得捉襟见肘,总之如何劝都不许。
个中良苦用心,寻聿明焉能不知,只是无可奈何。
比起一天天在心底沉淀的愧疚,其他诸如长期负担巨额医疗费导致的债台高筑,找不到愿意照顾这种病人的护工的焦虑,半夜突然接到外公犯病的电话却鞭长莫及的无奈……都不过是习以为常的小事罢了。
庄奕长臂一伸,从座椅后面抽出两张纸巾,交到他手里,默默不语。
寻聿明擦擦眼角,吸吸鼻子,道:“其实工作以后就好多了,外公退休金也不少,我的钱给他请护工吃药,他自己的钱交住院费,也没什么。”
他不想哭的,这么多年独自支撑他都没有哭,然而面对庄奕,不知怎么就觉得好委屈,好想哭。
庄奕知道他不好意思,并未停车,也没刻意看他,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老陈听说你明天复工,马上就把术前探讨会安排在上午了,看那意思也是怕拖时间长了别人来跟你抢主刀,让他为难。”
“陈院长倒是挺聪明的。”寻聿明破泣为笑,至少他现在有一份热爱的事业,有照顾自己的领导,还有别人嫉妒不来的名望,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那当然,能走到这个位子,都是人精。”庄奕笑笑,想问他什么时候方便,自己也去看看外公,又怕他忌讳,不想让人看到外公生病的样子,斟酌半天,还是没能问出口。“明早想吃什么?我顺路给你带来吧。”
大约也唯有吃是最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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