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气闷热,令人透不过气。低矮、灰暗、污浊的天空在头顶隆起,好像沙漠上升,在我们的小房屋顶上倒着铺开。空中弥漫着纤尘和汗水,额头、胳膊上蒙上了一层黏糊糊的泛白的灰浆。海尼娅·卡里什,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寡妇在午餐休息时进了卫生间。她脱下工作服,在冷水下冲了一会儿。她的嘴唇总是绷得紧紧的,两道苦涩的皱纹从嘴角延伸至下巴。她瘦骨嶙峋,身体扁平,像个男生,双腿上一道道血管纵横交错,有蓝色的,也有粉色的。冷水冲刷掉了灰尘,使她的皮肤恢复了活力,但是没有平息她心神不宁的感觉。她洗过澡后,使劲儿地用毛巾擦拭身体,重新穿上那件灰色的工作衫和海军蓝的工作裤,接着坚定不移地回到基布兹食堂上班。她打算那天晚上与约阿夫·卡尔尼书记、大卫·达甘老师、罗尼和利亚·辛德林,以及其他几位在基布兹有影响的人物谈话,争取在周六晚上全体大会上的表决中获得支持。
在厨房的后廊,她们两两相对,大汗淋漓,坐在凳子上择蔬菜,并把蔬菜切成片放进一口大锅里,布鲁尼亚对她说:
“在会上提这个没有意义。他们会凶你。”
海尼娅说:
“可实际上对大家有好处。基布兹能够缩短上大学的后补名单。”
布鲁尼亚咯咯一笑:
“你的约塔姆没有特权。谁都没有。除了少数被选之人。”
海尼娅一边把一堆菜叶推到一旁,把新的一箱蔬菜放在她们中间,一边试图试探布鲁尼亚:
“至少你会,布鲁尼亚,周六晚上开会时至少你会给约塔姆投赞成票,是不是?你会支持我们的,对吧?”
“真的吗?我怎么就该投支持他的票?六年前我的杰里格请求到果园劳动时,你支持他了吗?你们都投了反对票。你们既是正义者,又是伪君子。接着你们在他的葬礼上说得多好听。”
海尼娅说:
“锅已经满了。我们需要往另一个锅里装了。”
接着又说:
“别担心,布鲁尼亚,我也会长期记着的。长久地记着。”
两个寡妇继续择菜,切菜,一言不发,刀光闪闪。
下班后,海尼娅回到住处,又洗了个冷水澡,用洗发水洗了洗她的灰发,这一次穿的是下班后穿的衣服,米黄色的短袖上衣、直筒棉裙和一双轻便的凉鞋。她喝过咖啡,把两只梨切成一模一样的薄片,慢慢地吃着,把杯盘洗净,擦干,放进壁橱里。窗子和百叶窗关闭着,为的是挡住炙人的热气,窗帘也严严实实地拉了下来。房间里黑乎乎的,但很凉爽,冲洗过的地板砖上飘来一股宜人的清爽气味。她没有开收音机,因为新闻播音员傲慢的声音让她生气:他们说话时总是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实际上人不会无所不知。人与人之间已经没有爱。最初创建基布兹时,我们都是一家人。确实,即使那时一家人之间也有裂痕,但是我们非常亲密。每天晚上,我们聚在一起,高唱激动人心的歌曲和富有怀旧色彩的民歌,直至深夜。之后,我们去睡帐篷,要是有人睡觉时说梦话,我们都能听见。现如今,大家住在各自的房子里,相互之间吵来吵去。在今天的基布兹,要是你站稳了脚跟,大家都盼着你栽跟头,要是你栽跟头了……他们会抢着把你扶起来。布鲁尼亚是个魔鬼,整个基布兹都叫她魔鬼,是对的。
海尼娅在脑海里构思了一封给弟弟阿瑟的信。弟弟在意大利住了好几年了,在那边做生意,成了富人。她不了解他做的是哪种生意,可是话里话外,她知道那生意与造武器的机器备用零件有关:“独立战争”[4]爆发之前的1947年,哈加纳[5]征得基布兹同意,把阿瑟派往意大利给地下武装购买武器,并购买为正在诞生的国家制造轻型武器的机器。战争之后,他留在了意大利,既不顾基布兹成员大光其火,也不管全体大会的谴责。他定居在米兰郊外,在那里开始为他见不得人的生意编织一张关系网。1951年,他给海尼娅寄来一张与新夫人的合影,新夫人比他年轻十五岁,是个意大利姑娘,照片上的她显得很温柔,也有几分神秘,因为浓密的乌发挡住了她的双眼,一只手还遮住了半边脸。他给海尼娅寄过几次小礼物。
两个星期前,阿瑟给他写信,说想让约塔姆到米兰理工学院学习机械工程。约塔姆可以同他以及露西亚住在一起,他们家房子很大,阿瑟会支付他大学四年的学费和所有的生活开销。阿瑟写道,告诉基布兹我给他们省了很多钱,不然的话,轮到约塔姆上大学时,他们得为约塔姆支付学费和生活费。他们可以用我给他们省下的钱送别人去深造。海尼娅,我也会邀请你每年到这里来一两次,看望我们。
约塔姆六岁时,舅舅阿瑟有一次骑着一辆哈加纳的摩托车来看他们,载着他在基布兹兜了一圈。其他的孩子看见他坐在摩托车上,紧紧靠着舅舅强健的身躯,是多么的震惊和羡慕。舅舅身上散发着好闻的冲鼻的烟草味儿,他把约塔姆举到空中,对他说:“长哇,长大,当个战士。”
约塔姆是个个头矮小的小伙子,皮肤晒成了棕褐色,肌肉发达,粗壮结实,圆脑袋上的头发剪得几乎短至发根。他的两只大手非常有力。他算不上英俊,你跟他说话时,他脸上流露出淡淡的惊奇,就像听到的那些话令他吃惊或害怕。他门牙掉了一颗,加上摔跤运动员般的身材,整个人看上去很好斗。但与外表相反,约塔姆是个腼腆的小伙子,话不多,尽管他不时会突然冒出个奇怪而富有决断性的句子。在基布兹,我们管他叫哲学家,因为不吭声的他居然有一次声称人具有反复无常的动物本性。还有一次,在基布兹食堂吃晚饭时,他说人、动物、植物和无生命物体之间的相似多于差异。罗尼·辛德林在约塔姆背后回应说,约塔姆·卡里什本人真的与盒子或包装箱有点相似。
在收到舅舅阿瑟来信的半年前,约塔姆就退了伍,来到果园劳动。他并不是出色的工人,有些发闷。但是他力气很大,在需要时愿意加班,给一起干活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阿瑟舅舅从意大利来信后,约塔姆拖了两三天,而后好像承认有罪似的,低声对妈妈说:“行,可是必须征得基布兹同意。”
海尼娅说:
“要在会上得到多数人同意很难。会有许多嫉妒和怨愤。”
罗尼·辛德林在食堂对他平时的桌友说:
“真遗憾现在是舅舅短缺。要是我们每个人都在意大利有个富舅舅,就不会不好办了。我们把所有的年轻人都送去上大学,让他出钱不就得了。”
老师大卫·达甘对海尼娅说,他会反对约塔姆的请求,原因有三:第一,按照规定,青年人,无论男女,服完兵役后要在基布兹劳动至少三年,基布兹才会考虑其上大学的可能性,否则就没有人留在这里挤牛奶了。第二,从富亲戚那里得到的这种馈赠严重打击了平等。第三,去上大学的年轻人应该学些对社会、对我们基布兹的事业有益的东西。学机械工程对我们有什么用?我们车场有两名技工,没有持有文凭的教授,他们照样干得好好的。
海尼娅试图软化大卫·达甘的努力算是白费了,于是提出年轻人有自我实现的权利。大卫·达甘咯咯一笑说:
“自我实现,自我实现,不过是自我放纵罢了。就给我一分钟,我们可以把事情理顺:要么我们每个人,无一例外,每星期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八小时;要么基布兹根本无法存在。”
那天晚上,海尼娅去找约阿夫·卡尔尼书记,在他家里告诉他她得摊牌了:要是周六的基布兹会议不让约塔姆接受阿瑟舅舅的邀请去意大利上大学的话,即便得不到他们的批准,他也有机会去。“你真想失去他吗?你们一点也不在乎吗?”下这个最后通牒完全是海尼娅的一面之词,因为约塔姆所言恰恰相反,他说只有基布兹同意,才会接受舅舅阿瑟的邀请。
约阿夫·卡尔尼问:
“为什么是你来找我,海尼娅?为什么不是约塔姆自己来跟我谈?”
“你了解约塔姆。他把事情憋在心里。内向。他有障碍。”
“要是他敢到意大利上大学,不通语言,没有朋友,他就应该有勇气亲自到这里来,而不是派他妈妈来。”
“我告诉他来找你。”
“来吧。可是恐怕他在我这里听不到他想听的。我反对在基布兹生活中搞私人倡议和私人基金。约塔姆得排队,等排到他了,高等教育委员会和他本人将商量他去哪里上大学,怎么去上,学什么。等时机到了,要是他舅舅想帮助出费用,我们会讨论并且投票。这是我们的方式。这是规定。但是告诉他来找我,我保证听他陈述,然后给他时间耐心地讲述这些。约塔姆是个敏感、聪慧的年轻人,我相信他会理解我们的立场,自愿收回他的请求。”
基布兹的地面热得烫人,干枯的植物散发出淡淡的、沉闷的气味。炽热而弥漫着烟尘的空气凝滞不动。无花果和松树,香桃木丛,九重葛和女贞灌木,草坪和玫瑰花圃在黑暗中的厚重灼热的气团里喘着粗气。一阵干风夹杂着焚烧荆棘的焦煳气味,从山顶上毁弃的阿拉伯村庄戴尔阿吉隆的废墟飘散下来。也许远方的火仍然在燃烧。夜晚九点钟,海尼娅没有敲门便走进了约塔姆的房间,房间坐落在服完兵役的士兵居住区的小屋当中。海尼娅告诉约塔姆周六晚上的会议可能会否决他们的申请。他们很可能决定告诉阿瑟舅舅,要是他愿意支持耶克哈特基布兹青年人的教育,就请他捐建基布兹高等教育基金。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 www.baquge.ccabxsw.net dingdianshu.com bxwx9.net
kenshu.tw pashuba.com quanshu.la
tlxsw.cc qudushu.net zaidudu.org
duyidu.org baquge.cc kenshuge.cc
qushumi.com xepzw.com 3dllc.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