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奥哈根旅店224房间的钥匙。
空中交通管制雷达室隔壁半明半暗的休息室里,基斯·贝克斯菲尔德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那把钥匙和上面的塑料号牌看了好几分钟了。也许只看了几秒钟?不是没有可能。最近,时间的流逝和其他事一样,对他来说似乎有些变幻不定,难以捉摸。这阵子在家,娜塔莉发现他有时会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眼中空无一物。她会关心地问他:“你在那儿做什么?”他才会回过神来,继续活动,恢复意识。
他想,之前和刚才出现的这种情况,大概是因为他的精神太紧张,大脑疲劳过度自动跳闸了。人的大脑构造精密——血管、筋腱、储存的思想和错综复杂的情感——某个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开关,就像电机里的保险丝一样。电机过热可能会烧坏时,保险丝就会熔断,起到自我保护的作用。电机和人脑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如有必要,电机会停止工作。
但是,人脑不会。
外面管制塔台上的探照灯还亮着,光线透过休息室里唯一的窗户照进来,基斯得以看清四周。其实他并不需要照明。他坐在其中一条长木凳上,娜塔莉为他做的三明治就放在旁边,根本没动。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拿着那把奥哈根旅店的钥匙想个不停,思索着人脑的矛盾。
人的大脑可以发挥无限的想象,创作诗歌,监视雷达显示器,创造西斯廷教堂和超音速协和式飞机。但是,一旦存储太多记忆并受到良心谴责,大脑也会患上强迫症,一遍遍自我折磨,停不下来。只有死亡才能结束这种痛苦。
死亡……遗忘,忘记,最终安息。
这就是基斯·贝克斯菲尔德今晚决定自杀的原因。
他必须尽快回到雷达室。还有几个小时的班要值,他跟自己约定,一定要完成今晚的空中交通管制任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觉得这么做是对的,而且他总是尽职尽责地做那些对的事。也许尽职尽责是他家族的遗传特性,他和他哥哥梅尔在这一点上很像。
不管怎么说,等到值完班,尽完最后一份责任,他就可以去今天下午登记的奥哈根旅店了。一到那儿,他会立马吞下40粒安眠药——总共60粒——全都装在他口袋里的药盒中。最近几个月,他一直在偷偷积攒,每次攒几粒。医生给他开这些药是帮他入睡的。每次娜塔莉的药师给他开药,他都会偷偷地留一半藏起来。几天前,他在图书馆找到一本有关临床毒理学的工具书,确定他手中现有安眠药的剂量致人于死地绰绰有余。
今晚这班要值到午夜。很快,他就会吞下那些胶囊,昏睡过去,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看看手表,把表盘伸到从窗外照进来的灯光下。快晚上9点了。现在要不要回雷达室?先别回——再等几分钟。他希望自己回去时能平心静气、沉着冷静地应对最后几小时里可能发生的一切。
基斯·贝克斯菲尔德又开始在手里摆弄那把奥哈根旅店的钥匙。224房间。
说来也巧,今晚他的房间是随机分的,里面正好有个“24”。有些人就信这种数字命理,用数字来解释神秘现象。基斯不信这个,如果信了,末尾两位数前面还有个“2”,那就是第二个“24”。
第一个24是个日期,那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基斯的眼睛有些湿润。每当想起这件事,泪水便会模糊双眼。那天的事在他的记忆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让他充满自责和懊悔。他变得孤独寂寞、郁郁寡欢都是因为这件事。他今晚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是因为这件事。
那是6月24日,星期四,一个夏日的早晨。
对诗人、情侣和彩色摄影师来说,那一天再好不过了。人们愿意把它记住,多年后再回忆起来,就像打开了一本剪贴簿,里面全是最美的景象。在弗吉尼亚州的利斯堡,与历史上有名的哈泊斯费里相距不远,黎明的天空清澈透亮。航空天气预报说“CAVU”,用的是航空缩略术语,也就是说“无云或疏云,能见度高,天气很好”。那天天气一直很不错,只有下午出现了几片零星的棉花状积云。太阳很暖和,但是并不会让人感到湿热。从蓝岭山脉吹来的阵阵轻风,还带着金银花的芬芳。
那天早上,基斯·贝克斯菲尔德开车去利斯堡的华盛顿航路交通管制中心上班,路边的野玫瑰开得正好。他想起上高中时学的济慈的一句诗——“只因夏季早充盈……”,用来描述这一天似乎非常妥帖。
那时,他和娜塔莉以及两个孩子住在马里兰州的亚当斯顿。他像往常一样离开温馨的家,开车进入弗吉尼亚州境内。他把那辆大众敞篷车的顶棚放了下来,无遮无挡,一路享受着风和日丽。等航路管制中心那栋熟悉的低层现代小楼映入眼帘时,他比往常都觉得轻松。事后他曾怀疑,这种状态是不是也间接导致了后来发生的事。
进了管制室,虽说墙壁厚厚的,没有窗户,也不见阳光,但基斯觉得外面夏日的灿烂也渗透到室内来了。就连70多个身穿衬衫正在工作的管制员似乎也露出轻松的神情,与平时一年到头压力重重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其中一个原因,也许是今天的空中交通管制任务比往日要少,因为天气真的太好了。许多非商用飞机——私人飞机或军用飞机,甚至是几架民航班机,都采用目视飞行,也就是飞行员“彼此看得见”,在空中相互避让,不需要用无线电向空中交管的航路管制员报告。
利斯堡的这个华盛顿航路中心是一个很重要的管制点。东部6个沿海州的所有空中交通都归它的中心管制室监管指挥。管制区加起来超过10万平方英里。在这一管制区内,无论何时,只要飞机申请仪表飞行,从离开航空港那一刻起便会受到利斯堡航管中心的监视和管制,一直持续到它飞行结束或离开这一管制区。进入这一管制区的飞机是从其他管制中心移交过来的。美国大陆共有20个管制中心,利斯堡是全国最繁忙的一个。它涵盖了“东北空中走廊”的最南端,要知道,这个空中走廊每天的交通是全世界最密集的。
奇怪的是,利斯堡离任何一个航空港都不近。它距华盛顿特区40英里,因此航路管制中心是用华盛顿特区的名字命名的。管制中心位于弗吉尼亚州郊区,由一群低矮的现代楼房组成,带有一个停车场,三面被起伏的农田环绕着。附近有条小河叫布尔河,因南北战争时的两次战役而名垂青史。基斯·贝克斯菲尔德有次下班后曾去了布尔河,在那里思索着利斯堡迥然不同的过去和现在。
这天早上,虽然知道外面是晴朗的夏天,但这座教堂般宽敞的管制室内一切照旧。整个管制工作区比橄榄球场还大,依旧和往常一样灯光昏暗,正好能让人看清那十几个雷达显示屏。这些显示屏上方都悬挂着罩子,排成几排。任何人一进来,首先注意到的就是管制室里的噪声。飞行数据区排满了电脑,还有各种电子设备和自动电传打字机,各种机器不断传来嗡嗡隆隆或者咔嗒咔嗒的声音。近处坐着几十个指挥空中交通的管制员,他们不停地通过各种频率的无线电低声交换信息,下达指令。机器声与管制员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处处噪声不断,但奇怪的是,这噪声会被带有吸音效果的墙面和天花板吸走,消失不见。
管制室工作区上方有一座横贯整个房间的观察桥,偶尔来访的人会被带到这个桥上,观察下面的工作情况。从这里向下看去,整个管制室就好像一个股票交易所。管制员很少抬头往观察桥上看,经过长期的训练,他们早已学会无视那些工作时可能会让他们分心的事。由于只有个别人才有参观管制室的特权,所以管制员接触外来人员的机会很少。因此,这里的工作不仅压力大,而且像是进了清心寡欲的修道院——由于根本没有女员工,所以又加剧了这种感觉。
基斯在连着管制室的一个套间把外套脱掉,穿着简洁的白衬衫走进管制室,这身衣服就像是空中交管员的制服。没人知道管制员上班为什么都穿白衬衫,其实并没有明文规定,但大多数人都这么穿。他路过其他人的工位,朝自己的位置走去,有几个同事跟他友好地道了声“早上好”,这也挺不寻常的。通常情况下,一进管制区大家就会感到有种压力袭来,往往只是礼节性地匆匆点个头或简单说声“嗨”,有时候,连这种招呼都免了。
基斯经常负责的管制扇区是匹兹堡—巴尔的摩的一部分。这个扇区由三人一组共同监管。基斯是雷达管制员,他的工作就是和飞机保持联系并用无线电下达指令。两个助理管制员分别负责处理飞行数据和与航空港的通信联络,还有一名主管负责协调这三个人的工作。今天,他们组还多了一个实习管制员,最近几周,基斯时不时会指导他工作。
其他小组的成员也和基斯·贝克斯菲尔德一同慢慢走了进来,站在那些就要下班的人身后,准备花几分钟把那幅“图”印在脑子里。偌大的管制室里,其他工位也在上演着同样的一幕。
基斯来到自己所属的区域,站在准备下班的雷达管制员身后,觉得自己的大脑变得敏锐起来,思考的速度也有意识地加快了。接下来的8个小时内,除了两次短暂休息外,他的大脑必须时刻保持这种状态。
他发现,因为各处天气状况良好,当天的空中交通还不算太忙。黑暗的雷达显示屏上,大概有15个绿色的光点,也就是雷达管制员口中的“目标”,代表空中飞行的飞机。阿勒格尼航空公司的一架康维尔440正在8000英尺的空中朝匹兹堡进近。它后面还有好几架飞机,各自处在不同的高度。有一架国民航空的DC–8,一架美国航空的727,两架私人飞机——一架里尔喷气机和一架仙童F–27,还有一架国民航空的班机,不过这是一架“伊莱克特拉”号螺旋桨飞机。基斯注意到,还有几架飞机可能会随时进入他的管制屏,它们都是从巴尔的摩的友谊机场起飞的,会从其他管制区过来。有架达美航空DC–9在朝反方向的巴尔的摩飞,就要由友谊机场的进近管制接手了;它后面有一架环球航空的班机,一架皮埃蒙特航空公司的马丁飞机,还有一架私人飞机,两架美联航班机和一架莫霍克飞机。基斯注意到,除了飞往巴尔的摩的那两架美联航班机离得有点儿近之外,其他飞机的飞行高度和相互间隔都很让人满意。仍旧坐在雷达屏幕前的管制员仿佛读懂了基斯的心思,指挥美联航的第二架班机稍作等待,改变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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