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湖北一省之地,建国中之国”。这句话给张之洞很大的震动。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要将这句话深深地镌刻在自己的心扉。
“实在地说,不是文忠打开这个局面,也没有后来曾氏兄弟成就大功大业的基础。文忠就是在寿考上欠缺了,哪怕是中寿,即多活十年,他的事业、勋望和地位,都不会在文正之下。”
夜深了,窗外吹进的风已带着凉意。阎敬铭拿起床头上的一件旧夹衣披上。张之洞看到夹衣的袖口上缝着两块大补丁,他在心里又一次发出感慨。
“丹老,恩师去世时,世上有不少传闻。有说恩师是因文宗爷宾天悲痛而死的,有说恩师是给长毛累死的,也有说恩师是因家事怄气死的。您当时在他身边,您应当最清楚了。”
阎敬铭摸着下巴上未加修剪的花白胡须,想了一会后说:“文忠正当勋名隆盛的时候突然辞世,那年刚好五十。英年早逝,不仅他身边的僚属,可说是普天下的忠臣义士都因此而同声悲悼,扼腕叹息。一时间有关他的死因,传说纷纷。你刚才说的几个原因都有。文忠受咸丰爷特达之恩,惋惜咸丰爷去世太早,心中悲痛万分。武昌为咸丰爷设灵祭奠,他每天早晚两次都要痛哭,悲从中来,并不像许多人那样只是做做样子。他本来就有病,悲伤过度更加重了他的病。与长毛作战###年,无时无刻不在忧虑交加中度过,心力交瘁,是他致病之因。所传的家事烦恼,也不是空穴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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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清查库款(8)
“是不是为嗣子之事?”张之洞试探着问。
胡林翼出身显宦家庭,生母溺爱,早年颇为放荡,不知检束,因此得了花柳病。到了二十三岁大彻大悟痛自改悔的时候,已为时过晚,尽管他有一妻数妾,却没有得到一男半女。这是胡林翼终生最大的憾事,也因此而为他的家庭带来了最大的烦恼。临去世的前两年,他开始考虑过继儿子的事。
胡林翼倘若有亲兄弟的话,这事便不成难事。按习俗,亲侄子过继是理所当然的,哪怕只有一个亲侄子,这个侄子也可以一身兼祧,甚至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两个正妻,两个正妻所生的儿子分别继承两房的香火。倘若胡林翼是个普通人也好办,从他的后一辈中任挑一个出来就行了,不会有过多的麻烦事出现。
然而,胡林翼既无亲兄亲弟,又身为湖北巡抚,还加之有太子少保这样令人目眩的崇高头衔,事情就异常麻烦了。胡林翼同父的兄弟没有,同祖的堂兄弟却很多,谁不希望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他为嗣子?一旦做了胡林翼的嗣子,则将继承胡林翼多年浴血奋战所换来的除官位和权力外的一切,比如万贯家财良田美宅,皇上所赏赐的各种民间看不到的金玉宝物,及象征贵重身份的狐皮黄马褂和骑都尉世职。此外,还有一项特殊的荣耀和实用兼顾的好处。
清代制度,为朝廷立了大功的高级官员死后,其子孙可以得到余荫。这些余荫包括:直接进入中央各部任职,或赐以举人功名,一体会试。如曾国藩去世后,其长子曾纪泽承袭侯爵,次子曾纪鸿、长孙曾广钧均赏举人,准一体会试,次孙着赏员外郎、三孙赏给主事,待成年后即分部学习行走。真个是封妻荫子,荣耀至极。
不要看轻了“赏举人”的好处。秀才成举人,中间要通过一个关口,即乡试。乡试每三年举行一次,全省一次录取约七八十个人,许多人一辈子就被卡在这里,过不去。如曾国藩的九弟曾国荃,不可谓不聪明,但他一生的功名亦不过秀才而已,并未过举人这一关。而曾广钧便仗着“钦赐举人”这一便利,直接参加会试,二十三岁便中进士入翰林,完成了他的伯父和父亲终其一生没有走完的科场之旅。
有这样大的好处,胡林翼的同祖兄弟们,谁不想把它捞在自己的手里?于是,人性中卑劣的一面,便因利益的争夺而全部暴露出来。送礼的,走门子的,互相攻讦揭短的事情都来了。眼看着一个孩子可以入选,却又突然冒出其母不守妇道,此子不是胡家血统的浮言,弄得那家主妇哭哭啼啼扬言要上吊投水。本来好端端的人人羡慕的益阳胡氏大家,因为嗣子一事,闹得彼此之间脸红脖子粗,甚至成了生死对头。胡林翼好几次苦恼地对阎敬铭说,年近五十而无子,本已是人生之悲哀了,又因立嗣引起家族不睦,真是悲上加悲、哀上加哀。
阎敬铭把这一段往事说出后,特为强调:“这事虽然加重了文忠的病情,但还不是致死之由,真正把文忠送上绝路的是洋人。”
“洋人?”张之洞颇为惊讶地说,“恩师并没有跟洋人直接打过交道,此话从何说起?”
“是的,文忠并没有直接与洋人打过交道,但那时的武昌城里已有洋人在活动。”阎敬铭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那是咸丰十一年八月份,文忠去安庆看望曾文正公,恰好咸丰爷晏驾哀诏下达安庆,文忠悲伤,急着要回武昌主持祭奠事。文正送文忠到长江码头。二人说起咸丰爷盛年驾崩,说起长毛猖獗时局严重,都为国家的前景忧愁不已。正在这时,文忠停止了说话,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江面。”
张之洞发觉阎敬铭两眼死盯着漆黑的窗外,仿佛窗外便是安庆城下那条奔涌不息的大江。
“文正顺着文忠的眼光向江面望去。原来,大江中流,正有一条高扬着米字旗的英国轮船,由东向西,迎着滚滚波涛逆江而上。在英国轮船的前面,有两艘湘军水师的长龙在划行。长龙是湘军水师的大船,上面可坐百十来个人,气势宏大,甚是威武,长毛水军见到长龙便胆怯。二人都注目看着。一瞬间工夫,英国的海轮便追上长龙。它所激起的巨大水波,冲击着那两艘长龙左右晃荡,扬起的水花,纷纷落在长龙的甲板上。甲板上的水手在抱头逃窜,有的人已在卸风帆了。长龙上出现一片手忙脚乱惊惶失措的场面。这时,水师统领彭玉麟也来到他们二人的身边。见此情景,彭玉麟气得骂了一句:这些洋鬼子可恶!他瞥了一眼文忠,只见他双眼发直,脸色铁青。一种不祥之兆在彭玉麟的心里冒了出来。”
张之洞也感受到了一股气氛上的冷酷,下意识地说:“彭公当时要是劝恩师回去就好了。”
“这是不可能的。”阎敬铭立即说,“作为湘军水师统领,彭玉麟与他的水师将士是血肉相连的,见到英国船在我们的大江上如此横行霸道,目中无人,他早就气得咬牙切齿了。他是一定要看个究竟的,怎么会劝文忠回去呢?”
说的也是。张之洞想,假设换上自己,也是会要看个究竟的。
“就在彭玉麟再将目光投向江面时,一桩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在两艘长龙的前方,有一条舢板也正在江面上操练,来不及躲避,被后面劈波斩浪气势汹汹的英国轮船所激起的浪涛打翻了,舢板上的十几个湘军全部掉到江里。英轮甲板上的水手拍手跳跃,幸灾乐祸。转眼间,这只轮船便开出一两里之外,将湘军水师的长龙和舢板远远地甩在后面。彭玉麟气得正要再骂的时候,猛听得‘哇’地一声,文忠口吐鲜血,晕厥在地。急得文正和彭玉麟忙叫士兵们把他抬进附近民房。文忠醒来后,一手握着文正,一手握着彭玉麟,气势微弱地说:洋鬼子欺人太甚,我大清今后真正的敌人,不是长毛而是洋人。长毛成不了气候,要不了几年便可削平。洋人有坚船利炮,我们现在还不是敌手。洋人可恶,但洋人的船炮可爱。不学洋人造船炮的技艺,大清难以强大。他转脸对着彭玉麟说,雪芹,湘军水师的强大,要靠涤丈和你了。文忠说完这句话后又昏迷过去了,没过几天便溘然长逝。文忠是的的确确被洋人气得呕血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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