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的,这些事可大可小,纵说是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既是一个妇道家,叫人会兴起偌大的谣言,事也不在小处。倘是认真办起来,你老是跑不掉,拖下去家破人亡,祸在旦夕。我们公门中好修行,能够在宅门以内疏通得清的,无不以大化小,以小化无。况且你老是正经体面人,有个不竭力帮忙的吗?但你我都是本乡本土的人,一遭做事,总留得两遭交情,有个什么计较的。至于宅门里的大爷师爷们直到本官身上,开口只讲官话,板面无情。去年本官为着他同寅的一桩事,还塞了好几百呢,你老去想罢。”黄通理听他话里有因,说:“这个自然,我此事很费了你的心,应该怎样,还待请教。此处不是讲话所在,我们出去吃顿午饭。你若是用筒把烟,我们先去开一个盘也好。”张先生说:“你看我这样子像吃烟,其实是一些不近的,竟领你老的情,去吃顿饭罢。”
随即二人同上了饭馆,拿两壶酒。张先生是能喝几盅,喝酒的当口,慢慢的讲好:黄通理再出二百五十吊钱,包扫一切,先交一百吊。便正色言道:“如果今晚一堂便结,一面销案,一面再打一百五十吊的票子送来。我有家有室,总不能抽跳板的。万一其中有别人起后脚来,我却不管,就凭你说话了,横竖事已经官,真伪曲直,官也到底不能枉法陷人。我不过承你的情,略图省事,打点到了。等上了堂,将我妻子这事剖白清楚,以释群疑。若是不稍稍托你打点些,既觉辜负了你的情意,又怕那堂上不容分辨,胡里胡涂弄下去,不但蒙冤,且耽误了我多少正事,这就叫你吃亏之中拿钱买便宜,并不是别的。若一定要怎样不足,可又不能勉强了。”
张先生此时酒已半酣,说:“很是很是,依你的办法,就先收一百吊,下余的,明早再交。看上去今晚一堂可以了结,有我总不至给你上当。里面弄妥了,不怕外面有什么枝节。你老放一百二十个心,只恐怕你令正上堂,吓的说不出话,或是说叉了,那时本官收不得场,倒觉费事。我得在值堂上,同招房录供的再关照声,临时帮着些,你道好不好?”黄通理道:“这又费你的心,我那客堂,还不怕说不出话来。”张先生道:“如此更好,这事总过得去了,忙了这两天,你那令正到底是怎样的一件事,我还不曾明白,就会经官动府?”黄通理笑道:“你问我,我也问你。你听外面谣言所起,是甚来由?”只见张先生放下筷子,筛了酒,喝过一盅,提起旱烟袋,说道:“这些无头无脑的事,我们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那里去考教实在的来由?不多是糊胡涂涂的办过去。开头办不了,有的拖了几年,官也不问,我们也忘了;官若问起,或是上司查下来,也总有一个现成例套。不瞒你说,就是办完了,连我们也不知其中的所以然。要一天一天,一桩一桩的考教,不说无此心思,也那来这些功夫?却是妇人家除了奸盗蚁贩等案,像你令正这种奇事,倒难得遇着。”黄通理叹了一口气,见这张先生酒落欢肠,话颇坦直,虽然是个蠹吏,性情是亮,容易打伙的,便动了借篷使风的主意,将自己与黄绣球怎样发心,要怎样做事,并略略将黄绣球忽然开通的话一直说到那日出门看会以后情形。
张先生听来,觉得津津有味,说:“如此并没有什么犯法的事,况且女人放脚,好像奉过旨,本官也奉文出过告示,就怎么少见多怪,起了风波?可真意想不到。告诉你罢,这都是寻常无人在意,就如我,不是遇着你现在谈起,也只知女人放脚为奇,忘了是奉过旨,出过告示的,真也好笑。你这事可惜起先不曾碰着我,不然,实是一件美事,那里会弄到这样糟糕!”黄通理听得心中暗暗欢喜,想道:“不料因此倒得了一个可谈之人。古人云:祸者福之倚。将来借着这人,做开来,就有多少幸福。庸俗之见,最是势利难破,这人在衙门口看来很有手面,我们不妨借他手面,运动机关,或者他为我所化,顺了我们一边,那时办事的势力圈,就不怕不发达了。却是今日且不必同他深谈。”想罢,便与张先生加些殷懃,说:“连日幸会,等今晚此事停当之后,我再慢慢请教。彼此既已结识,请教的日子就很长。能得同尔学些公事,不至像此番受人之欺,那更好了。”张先生道:“这是容易,尔日间尽管请过来,我下午总在衙门里,舍下诠在衙门东边不远,一问无人不知的。”黄通理连连答应,喊上了饭,又谦逊了一回。
饭罢,一看对时表,已两点多钟,两人起身作别。张先生拱一拱手,说声:“叨扰,晚间到我刑房里坐了候着便是。”黄通理也还礼说道:“遵命遵命,大约晚饭后来不迟,诸事费心。”张先生道:“晚堂总在九点钟,你宁可早来点好。”黄通理答应着,各自散去。顺便又到了官媒家,看了黄绣球,如长彼短,说了些。黄绣球也着实高兴。出来,便回至家中。他两个孩子记挂着母亲,哭闹不休。黄通理说:“今晚明早,你母亲便回来了,好好的等着。”就与那照管的谈了几句,嘱咐了一遍。
待黄昏时,略吃了点饭,来至衙前,才七点半钟。张先生正在那里办公,说声:“请坐,一切事都已舒坦,大约再有点把钟,就要坐堂。你令正也就要带了来,先问一起已审未结的教案,快得很的。”果然一些时,听见传点发梆。又一些时,三梆升堂,张先生并不进去。黄通理跟着伺候的书办们先就进了宅门,在二堂下听审。只见中门开处,两个人捧着两盏羊角风灯引导于前,两个人,一拎水烟袋,一个垂着手,相随左右。那官升上公座,底下两旁红黑帽,吆喝一声。那官将朱笔提起来。就有一个隶役,推着一个罪犯,跪至案前。那官喝问道:“这几天本官已经查访明白,知道你们同伙很多,到底还有几个?当日在堂中闹事,到底动手的有几个?快老实讲!”旁边那书办也接口道“快供上来!”那罪犯才说得一句“老爷开恩”,这官已把惊堂一拍,说:“这个混帐东西,与我拉下去打。”不由分说,就有两个红班皂隶,横拖竖拽,将那犯按在地下,劈劈拍拍打至一二千板,放了起来,仍旧跪下。
那官便道:“你们这种可恶,可晓得教堂里的神甫老爷们,在地方上,皇上家叫督抚大人保护,督抚大人们责成我地方官保护,你们做百姓的,要怎样客礼相待才算安分。本官到任以来,就几次三番的传谕董事,出过告示,有一点点小事情,本官就派差弹压,生怕你们百姓吃亏,也算在你们百姓身上尽心的了。你们动不动,同那教民寻仇,无非是为了一只鸡,一只狗的事。虽然也有他们教民先起头的,究竟有他们神甫老爷去管,本官还要让他七分,你们倒无法无天,闹起事来。哄事之后,一哄而散,叫神甫老爷全把过处推在本官身上,说是失于防范,不善调和,一封信告诉了上司。上司一道札子,就吃住本官,要记过撤任,没了参了官,还要赔钱,身家都害在你们手里,可恨不可恨!”
如此怒气冲冲说了一大篇,带下去,又换了一两个人,都是问一两句话,就打个一千八百。这桩案子,原是未结,问过这一案,那官回头问书办道:“还有什么?”书办回说:“前三天饬拿的黄绣球,今早也发出谕单,随堂带审,现已伺候了。”那官说:“黄绣球?……哦,……是件什么事情?”只见他背后走出一个家丁,唧唧咯咯的说上几句。书办在旁,也插上几句。黄通理此时格外留神,晓得这家丁必定是稿案二爷。起头听不清说什么,后来听得几句,说:“外边当这女子是女扮男装,起了谣言,实在是弄错的,可问不可问。吩咐下去,叫那女子具个结来存案,就完了。”那官便道:“很好。”一言甫出,书办已抱下案卷离开。又是一声吆喝,那官早就退堂。黄通理心下暗想:就这么希松了结,可见钱的力量真真不小。公门中事,真真可笑!忽又想道:“我真胡涂,怎么听审时,堂下并不见黄绣球?”于是急忙走入刑房。
张先生业已回寓,有人告诉他,说黄绣球原不曾来,张先生交代的,你明早随便写个保结,连那个东西一齐送到房科里,张先生在此等着,不要误事,当时就可到官媒家领回人去。”黄通理便也致谢告辞。一路上还有多少心口猜度的话与那些后文,须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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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黄通理初访张先生 官媒婆说起祸根子
话说黄通理出了衙门,心想:这件事,方才见那官在堂上,似乎并不曾晓得有此一案,却为何竟被收押起来,又居然当堂发落?这定规是外面做的把戏。幸亏我因为省事,用了二三百吊钱,凭他打点开来。不然,就不知要怎样的涛张为幻,将此事锻炼周纳,做到什么地步!公门中人,三头六臂,广大神通,真令人无从捉摸。毕竟这件事的起事根由,固然是从谣言上来的,却是其中定还另有一个蹊径,如今也不去管他。明日看来,是要补足那一百五十吊的票子,再同那张先生接一接头,便可领出人来。等此事了后,少不得当真与张先生交结些,想个运动他的法子,那时不但这事可彻底明白,要连他们的广大神通,一切玄妙不传之秘,都勘破了他,方能做事。如此低头自想,迈步而行,不一刻已到家门,与家下人说知,大家方才放心。一夕无话。
次日早起,起好了保结的底子,捡齐钱票,又带了些银洋。吃过早餐,来至衙前。一看对时表,已九点多钟,衙前各房科尚是鸦鹊无声,只得退至左近一家小茶坊内略为等候。等到十点钟外再去一看,依然人影寂寂,往复三四次。过了正午,要待回家,心里又记挂着黄绣球,巴不得早一刻交清,便可早一刻领他出来。要先到黄绣球处一探,又恐误事,不觉的十分急躁。
渐渐那茶客散完,时候交到未正了,只因有事在心,忘却饥饿。茶博士上前问道:“你老等候何人,还不回府吃饭?”黄通理兀自纳闷,听那茶博士问起,便说:“我有要事等衙门里的张先生。约好今日早间到他房科面叙,去了三四趟,他却还不曾到。”茶博士听犹未毕,接着说:“可是刑房里的张开化张先生?他家离此不远,你何不去问一声,反在此呆等?张先生向来没有什么公事,总须下午五六点钟才进房科。昨日是你约他的,还是他约你的?若是他先约你,断无失信之理。只怕是你约了他,他并不清楚,不知你老为的是件什么事?等的可是这位张先生?”黄通理闻之爽然,自想连日趁口称呼,只是“张先生”,并未请教他的名号。又昨日是一个不相识的人,给我如此这般说法,当时只以为传言唇合,匆匆不曾问个着实。然而总算是他约我的,难道是传话的人弄错了,或是我听错不成?便对茶博士道:“你晓得刑房里可有别人姓张?除了刑房里张先生,还有第二个没有?”茶博士说:“衙门里人很多着呢,只有几位大头脑我们知道的。你老讲是刑房,却除了张开化先生并无第二个。若不是刑房,就还有一两位,声势更大,你老怕不能轻易遇着了。”黄通理说:“这位是吃长旱烟袋,带老花眼镜,年纪约莫不上五十岁光景。”茶博士说:“是了是了,正是张开化先生,他家住在东面后街上,如今你快去看他,闻说他今日要到一位亲戚家去帮办喜事,离此有二十多里,不要在早半天已经去了?”
黄通理心下一想,顿然惊疑:怎么昨晚的话,果真是我听错的?便央请茶博士说:“给你些酒钱,抽一空儿,领我到这张先生府上一问,可使得么?”茶博士应允,领至他门口,进去问了。张先生果已出门。再问有什么话交代何人,他家下回说不知。又问几时可以回转,也说不知。黄通理惘然若失,无法可施,急忙赶至衙前,寻入刑房,见昨晚交代带保结付钱票的人,已在房内,因而如长彼短,一一诘问。那人道:“昨晚张先生交代后,重新又来,却迟了一步,你已去远了,追赶不及。说你这件事还有变动,他今日自有私事,要待两三天再作商量,请你等着些儿。且交代你,媒婆家不能再去。”
黄通理听说,大吃一惊,问:“是何变动?可能略示机关?昨晚明明白白已经当堂了结的,怎么又凭空变动起来?”那人道:“是张先生如此说法,我们也不甚灵清。究竟你这事,既无人告发,也不见本官访拿的差票,外间闹得一天星斗,这个风潮,从何而起,难道你真懵懵懂懂,一些儿也不知道么?我也万万不好同你讲得。你且安心再等两三日,等张先生来了,自然晓得那变动的情由,此地不可再多说话。我们已到办公的时候了,你快请便罢。”黄通理此时又疑又急,瞪着两眼坐着。不一时见来的人多不去理睬他,才愤愤无语而出,一口气直奔回家。那看顾门户的,及照管他孩子们的一位老奶奶,都当是黄绣球一同回来,喜之不胜。他两个孩子更有一种欢欣鼓舞的天性,相迎出来。谁知事竟不然,不但无黄绣球的踪影,连黄通理也怒形于色,面上夹青夹白的,好不难看。大家不敢动问。两个孩子登时哭嚷。黄通理歇息了好大一会,方始说知情由,抚抱了孩子。大家凝神昨舌,默无一词,只不过劝慰宽解。又是他小儿子,一面哭,一面问道:“母亲却在那里?什么衙门不衙门呢,可让我去看一遭,衙门总不是出妖怪出老虎的地方。父亲可以去得,母亲可以去得,我虽年小,同着父亲,似乎也可以去得。母亲既去了一时不回,叫哥哥在家,让我去陪伴母亲,岂不甚好?”黄通理不觉又笑道:“你懂什么?你母亲现在的地方,连我都不许去了,何况于你。你说衙门里不是出妖怪出老虎的,我却碰见了妖怪,才回转来。你母亲却正在虎口呢。”他小儿子不明其故,便又认真哭嚷,定要扯着黄通理同去。好容易才得解释清楚。
闲话休提,却说黄绣球那边。这日等黄通理,也不见来。直到晚上,媒婆子就发起话来,说:“张先生原讲今日叫你当家的领你回去,为何此时还不见到?又无别的信儿,我这里打听过,你的事情不小,张先生做不得主。这间房子又不像是你住的了,你住过一夜,又是一日,我已是十分容情,少不得仍请你到那小屋子里,再去住住。挪到小屋子去,就有小屋子的规矩,少不得仍替你上起手铐来。我们吃官饭,奉官法,你怪不得,我也顾你不得许多。”黄绣球不慌不忙的说道:“既然如此,理应从命。但只请教一句:你打听我的事情,到底是个什么风声?莫非我那黄通理也押起来了?张先生也丢手不管了么?”媒婆子道:“我成日不出我的门,各管各事,就有些风声,好说给你听的吗?吃饱了饭,都来替你们放风声、传消息,我当官媒婆的,还要犯个若大罪名,坐起女牢来呢。你只管听我吩咐,快走到小屋子里去,好好的给你铐了,总铐不死的。谁又叫你女扮男装,做出妖异之事。那张先生糊胡涂涂替你担代,今日若不是黄祸讲起,我还只道是件不关紧要的案情。如今只怕张先生也吃消不起。你那黄铜泥不黄铜泥的,还想置身事外吗?
这是媒婆子无意中一连说下来的,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黄绣球当时听得“黄祸”两字,想:黄祸是我家一个远族,生平恃着衣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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