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回程的路,从来没有那样地漫长。像是大地铺满乳胶,粘住脚步。草原的冬天,来得比平原早,早得让人猝不及防。只是下过一夜短暂的霜花,前后就是两种节气。平日那些温驯的蒿草,用柔软的身躯把草籽滋养得饱满,结实。但是风霜会在瞬息间把所有草籽打落下来。失去草籽饱满的依偎,蒿草已经疲惫,垂下腰身。它们在风霜中迅速地枯萎。这种枯萎一片连接一片,铺天盖地,没有尽头。
所以如果不骑马,脚步能够丈量的距离,微不足道。而我的列玛经过长途奔跑已经疲惫,饥饿。它口馋那些散落在沙土间的蒿草籽,正用潮湿的舌头一遍一遍地舔食。
我丢下它。一个人往草坡上去。脚步空飘,有些失魂落魄。视觉被巨大寂寞的空间笼罩住。从远到近,从近到远,来回地逛荡,也只看到三种绝对孤独的色带:阴蓝的天。枯黄的地。连接它们的是青灰色云层。气势磅礴的云层,以无限巨大之粘力,把天空与大地黏合在遥远的草线背后。云墙隔断的两个世界,这边荒凉通透,似是无穷无尽。那边呢?
草原人说,那边有一个天堂般的坛城盛世。那个盛世里,没有生,没有死,没有失误和孤独,误解和伤害。
所以我的脚步停不下来。要一直往前走。
当真那边还有一个世界?我拼命地走。列玛跟在后头嘶叫,声音像一柱龙卷风,扭拧着钻进空气里。我爬上一道突兀草埂,站在枯草间。突然感觉心里塞着好多东西。
大风刮过来,把头发横拉到脑后去,在急躁地扑腾。眼睛止不住地流泪。一淌出来,又被风吸干。一个人的草原,冬天的草原,视觉的苍茫和寂寞,压迫着人,也鼓噪着人。一会,感觉自己那么渺小,身体在微微收缩,就要被巨大的天地吸收。一会,又感觉身体在无形扩张,从一粒微尘,慢慢膨胀,壮大,变成巨人,飞腾起来,一声呐喊,天动地摇。
我迎着风向突然爆发出一阵吼叫。一声,两声,三声。但是没有回音。天地静悄悄地。它的冷静和沉默让人几乎意念崩溃。疲惫得倒下去,趴在地上,脸面贴在冰凉的沙土间。手抓起两把枯草。它们被风霜冻得生脆,手一捏,发出轻捷而分明的粉碎声。放开手掌,是一手的草粉末。
很久很久地呆望手里的草粉。然后我爬起身,面朝着天空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我开始唱歌。冲着天空唱歌,一首《蓝蓝的天上白云飘》,一首《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一首《珠穆朗玛》,一首……接下来有点声嘶力竭,开始乱唱。混乱的歌词,这个歌,接那个调。那个调,续别的歌。没完没了,仿佛从童年开始的儿歌都被我搜出来,唱尽了,但是大地无动于衷。
最大的孤独,是你的热情掉进周围的寂寞世界。你说什么,你唱什么,你呐喊什么,你即使自寻短见,都是你一个人。大地无动于衷。
这样的境地叫我心力憔悴。我捂着脸哭起来。不知道究竟要用什么方式才能发泄我的孤独,缓解我的疲惫。
只能回学校。
月光已经从返校的小尺呷那里得到消息。满心恼火,不理会我。见我,视若无睹。小尺呷本来再也回不来。她阿妈已经对我失去信任,不再支持小尺呷上学。女人请来向巴喇嘛为肚子里的娃娃念平安经。向巴喇嘛听说小尺呷要弃学,很想收下这个其实天资聪颖的娃娃为弟子。小尺呷却是不愿意出家的,吓的从家里逃回学校来。
蒋央,先前,我对工作充满着十足的热情,浑身总像有使不完的气力。但现在,在深刻地,无法弥补的过失面前,我的思想萎缩了,精神萎靡不振。怯畏叫身体越变越懒。什么也不想做,也不敢做,也没有信心做了。
班级被撂下来,只由阿嘎在努力维持。他安排孩子们自学。但是生气的月光却把课堂变成了念经堂,引导全班学生集体念经。上课念,下课念,吃饭睡觉跟着念。读书?那个知识学多了又能怎样?你看,有人学过十几年知识,还是会犯那样弱智的大错误。这都因为什么?因为心灵迷失。所以还是多多地念经,让心灵得到安稳,这个比学习知识更为重要。
我的心被这个执拗的青年弄得痛了。或者被自己弄痛了。刹那间地裂一下,抽筋一般地疼痛。再裂一下,即扩散开。细细的血管,蓄积巨大膨胀之力,攒成一胃的血。隐忍,也是满腔的血腥。唾沫里先是渗出血丝。不敢轻易吐出来。但是只要一咳嗽,捂住嘴唇的手即是一片殷红。
我感觉自己有些累了蒋央,不是与你这么长久地叙述叫我累,是心累了。情绪好大脆弱,我也突然想念汉地了。蒋央,你们在内地,过得好吗?湛清他对你好吗?而我想起家,想起父亲,阿灵,心更在作痛:他们做孤儿工作的时候,有没有也像我,要做到孤儿之外去?工作越了界限,酿成这样大的悲剧,我该怎样来挽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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