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晚之后,他们坐上了开往艾因科尔发的汽车,为了躲开白日的酷热,他们特地选择了夜班巴士。不知为何,夜幕下的尘雾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浓重。若是在白天,随着汽车在沙漠的小峡谷中迂回穿行,车尾总会扬起滚滚沙尘;偶尔遇到急弯折返路段,车上的乘客难免会吃到刚刚扬起的沙子。细小的沙粒会堆积在任何只要有一点儿不平的表面上,包括皮肤的皱褶、眼睑和耳道,有时甚至还会堆积在肚脐这类被遮掩的部位。在白天,除非旅人能习惯如此铺天盖地的沙尘,否则他必定会时时刻刻感受到它的存在,继而不自觉地放大它带来的不适。不过到了晚上,清澈天空中的星辰如此明亮,让他觉得自己一直停留在原地,于是沙尘自然也不复存在。发动机稳定的嗡嗡声令他进入一种近乎忘我的状态,他专注地望着被车灯照亮的公路,看着它连绵不绝地向自己移动。他就这样睡着了,醒来时汽车停靠在一处黑漆漆孤零零的驿站外,他冒着沁骨的寒冷下了车,动作僵硬地走进屋里喝了一杯甜咖啡。
由于提前预订的缘故,他们得到了车上位置最好的座位,和司机一起坐在最前排。这里的尘土比较少,灼热的发动机虽然在白天有些烫脚,不过到了午夜十一点,白日的热气散尽,高海拔地区夜间的干冷悄然来袭,这样的温暖却显得弥足珍贵。所以,他们三个人都在前排座位上和司机挤成一团。特纳靠着门,看起来睡得很香。姬特的脑袋沉重地靠在波特的胳膊上,随着车身的颠簸轻轻摇晃,但她的双眼一直紧闭。波特的位置最不舒服,司机转向时手肘时常戳到他的肋骨,再加上偶尔的急刹车,令他完全无法入睡。他坐在那里,透过挡风玻璃望着迎面而来的平坦公路,看它不断向自己移动,又不断被汽车大灯吞噬。每次在路上奔波的时候,他看待生活的角度总会比平常客观一些。在旅途中,他的头脑总是分外清晰,往往会作出平时难以企及的决策。
自从那天和姬特一起骑车出行以后,他便感觉到了一种明白无误的渴望,渴望加强两人之间的情感羁绊。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变得越来越重要。有时候他会告诉自己,当初他之所以想和姬特一起离开纽约奔向未知,正是出于潜意识里这方面的考虑;直到最后一分钟,他才临时起意邀请特纳加入,也许这同样是潜意识作祟,不过这一次是因为潜意识里的恐惧;尽管他渴望修复和姬特的关系,但同时他也深知自己害怕必将随之而来的情感负担。然而事到如今,在这与世隔绝的偏远沙漠里,亲近她的渴望战胜了恐惧。要加强彼此之间的羁绊,他们需要独处。在波西夫的这两天他一直焦躁不安,感觉就像特纳察觉了波特的渴望,并决心从中作梗。他成天缠着他们,直到深夜仍不肯离去;他一刻不停地说话,无论是闲坐、吃饭还是散步,他总是跟他们形影不离;甚至到了晚上,他还会跟着他们一起去姬特的房间,哪怕波特无比渴望跟她独处,特纳还是会在门口站上足足一个小时,说些漫无边际的废话。(于是波特难免会想,也许特纳仍未放弃对她的欲望。他格外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满嘴陈腔滥调的奉承话,种种行迹都那么可疑。但由于波特天真地相信,姬特对自己的感觉方方面面都正如自己对她一样,所以他坚信,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她绝不会屈从于特纳这种人。)
只有那么一次,趁着特纳还在午睡,他成功带着姬特离开了旅馆,然而还没走出一百码,他们就在街上碰到了埃里克·莱尔,后者直截了当地表示非常高兴能和他们一起散步。于是他真的横插一脚,哪怕波特暗自恼怒,姬特更是把厌恶摆在了脸上。事实上,姬特实在无法忍受他的出现,所以三人刚在市场深处那家咖啡馆里坐下,她立即就借口头疼溜回了旅馆,丢下波特一个人应付埃里克。印着巨大郁金香的艳丽上衣让这位讨厌的年轻人显得格外苍白,也让他脸上的丘疹变得特别刺眼。他说这件衣服是在刚果买的。
姬特刚走,他就厚颜无耻地问波特借一万法郎,他解释说,他的母亲对钱的态度有些古怪,常常毫无理由地几个星期都不肯给他一个子儿。
“这不可能,抱歉。”波特打算表现得坚决一点儿。埃里克求借的数目不断减少,最后他不甘心地哀求:“哪怕五百法郎也够我抽两周的烟了。”
“我从不借钱给任何人。”波特不耐烦地回答。
“但你会借给我吧。”他的声音甜得像蜜糖一样。
“我不会。”
“我绝不是那种以为美国人都是钱罐子的英国蠢货。完全不是那样。但我的母亲真的疯了。她就是不肯给我钱。我能怎么办呢?”
“既然他毫无廉耻,”波特想道,“那我也不必心软。”于是他说:“我不会借钱给你,是因为我知道这笔钱永远收不回来,我没那么多钱能拿来白扔。你明白吧?不过我可以给你三百法郎。我很乐意。我注意到你抽的牌子是国家烟草,幸运的是它很便宜。”
埃里克一边像东方人一样点头哈腰,一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要钱。直到现在波特想起那一幕仍觉得恶心。回到旅馆以后,他发现姬特和特纳正在酒吧里一起喝啤酒,从这以后,他再也没有跟她独处过一分钟,除了前晚,她在门口跟他道了句晚安。他怀疑她在极力避免跟他独处,但这样想也于事无补。
“但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他告诉自己,“唯一的问题是,我必须摆脱特纳。”终于得出明确的结论令他感到愉快。也许特纳能心领神会主动离开,否则他们就不得不甩掉他。无论如何,这个目标必须达成,越快越好,趁着他们还没发现一个值得久留到特纳会把那儿作为通讯地址的地方之前。
他能听到沉重的旅行箱在车顶的行李架上来回滑动的声音。既然没有更好的运输方式,他不禁开始怀疑他们带了这么多东西是否不够明智。不过现在说这个也于事无补。他们不能把一部分行李暂存在某个地方,因为按照计划,行程的终点是在地中海沿岸,他们很可能不会走回头路。他原本打算继续向南深入内陆,但由于缺乏后面的交通和住宿信息,他们只能随遇而安,走一步看一步,每到一个地方尽量多打听下一站的消息。这个地区的旅游设施本就不尽如人意,战争不是打断了相关产业的发展,而是完全摧毁了原有的一切,直到现在仍没有旅人来梳理新的信息。从某个角度来说,目前这种状况让他感到愉快,他觉得自己成了探索的先锋——与其坐在家里遥望中央公园的水库,他宁可在沙漠中摸爬滚打。在这里,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与曾祖辈更加亲近——但与此同时,当局正在发布公告试图劝阻这样的先锋行为:“目前,我们强烈建议旅行者远离法属北非、法属西非及法属赤道非洲地区。在我们进一步了解该地区的旅游条件之前,请务必向公众传达本信息。”对于这些公告,他拿不准应该当几分真。在他努力说服姬特放弃欧洲前来非洲旅行的时候,他从未提及这方面的因素。他给她看的是精挑细选的以前的旅行照片:绿洲和市场的诱人风光,已经停业的酒店大堂与花园的美丽景色。到目前为止,她还算通情达理——她从未对住处有过任何抱怨——但莱尔太太生动的警告让他有些担心。肮脏的睡床、难以下咽的食物、想洗个手都得等一个小时,这些事情来上几次就会变得不再好笑。
夜晚如此漫长,车灯下连绵不绝的公路开始让波特觉得昏昏欲睡。要不是他从未去过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地方,恐怕他早已觉得无法忍受。不过想到每一秒自己都在进一步深入从未踏足过的撒哈拉腹地,同时也在进一步抛离所有熟悉的事物,这样的想法让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愉悦的亢奋状态。
姬特时而会动一下,她抬起头口齿不清地咕哝两句,然后又靠回他身上。有一次她换了个方向,迷迷糊糊地倒向沉睡的特纳。波特坚定地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回来,让她重新靠在自己肩头。大约每过一个小时,他就和司机一起抽支烟,不过除此以外,他们都一言不发。有一次司机冲着外面的黑暗挥手说道:“去年有人声称在这附近看见了一头狮子。这么多年来的头一回。他们说它吃了很多羊。不过也可能是头豹子。”
“他们抓到它了吗?”
“没有,他们都怕狮子。”
“我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司机耸耸肩没再说话,显然这样他更自在。听到那头野兽安然无恙,波特很高兴。
破晓前最冷的时候,平原上狂风肆虐,他们在一个荒僻简陋的驿站外停了下来。驿站唯一的大门敞开着,三个人睡眼惺忪地跟着坐在后面的当地人一起下了车。宽阔的院子里挤满了马、羊和人。地上燃着几堆篝火,红色的火星狂野地在风中飘扬。
房间入口附近供应咖啡的长凳上停着五只猎鹰,每只鹰头上都罩着黑色的皮套,脚上拴着细细的铁链,链子另一头与一根固定在长凳上的楔子相连。它们纹丝不动地站成一排,仿佛精心炮制的标本。看到它们,特纳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他跑前跑后,四处打听这几只鸟卖不卖,但回答他的只有礼貌的注目。最后他只好回到桌边,满脸困惑地坐下来说:“似乎没人知道它们的主人是谁。”
波特嗤之以鼻。“你的意思是说,没人能听懂你说的话。说到底,你他妈想要这几只鸟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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