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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劳斯纳(第1页)

6月13日。艾德的观鸟台还浸润在黑暗中,四周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保护地的鸟儿们醒来了,嚷闹着要求天光,叫声中尽是不满和无休无止、唠唠叨叨的抱怨。艾德赶在太阳没出来之前就离开了栖身的地方,朝岛的中心方向一路小跑,他的脸上叮满了包,脑门火辣辣地疼。

他的首要任务是四处侦察一下,看有没有更好的藏身处,或者至少找一个稳妥的地方,好在白天把他的包和东西(那件沉甸甸的台尔曼式皮夹克,那件毛衣)藏起来。除了在大陆那边听说过的童话和神话,关于岛上地形,警卫怎么轮班,边境卫兵如何检查等等,这些他全然不知。一开始,到处看上去都一目了然:草地,荒原,唯一的一条马路,上面马虎地铺着梯形的水泥板,这里并不适合藏身。树林和北边的高地看起来倒是不错。

这天晚上,艾德在岸边的悬崖上寻了个高大的孔隙猫了一晚上,那个洞就像是一条刚刚裂开的宽缝:峭壁向他敞开了怀抱。这里没有蚊子,但是从泥土中渗出的水会滴到脖子里。大海黑乎乎一片,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有嵌在岸边大石块缝里的石子儿有节奏地发出类似水蒸腾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有人把水浇在了滚烫的炉盘上。艾德待在这个洞里听到了各种难以辨认的奇怪响动。他头顶上窸窸窣窣,那窸窣声是从泥土里面传出来的,有时还会传来呼吸声或者叹气声。他的脑袋里嗡嗡地冒出以前记诵过的几句诗,诗里说波罗的海疲疲沓沓的小波浪模仿的是死人的低语。这种低语让他厌烦,但既然他是认真要离开(和重新开始),那就必须能够经受得住这些才行。他重新试着用自己的语言思考。

他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眼前出现了波罗的海的浪神,身材高大,弯腰驼背,是学校的房屋管理员。他舀来海水,浇在沙滩上的火堆上。海水蒸发,腾起一团烟雾,同时那人也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透明,到最后只剩下一张脸,从沙地上冲着他微笑,露出一口烂牙,那是纠缠成一堆的海虹、焦油和海藻。那张脸对他说:“我的存在已经被消解。”

天亮时,他的东西都湿透了。泉水在沙滩上冲出了一小片三角洲,被水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泥土闪闪发亮,踩上去很舒服。泉水在一些地方积成水洼。他先是费劲地跪着(像动物一样撅着屁股,伸长脖子),后来干脆摊开四肢趴着去喝那水。太阳刚出来没多久,海滩上应该还没有人,但艾德总感觉有人在观察自己。他用一只手把及肩的长发撸到脑后,另一只手隔开那些几乎要嵌进他肋骨里的石头。“大自然不是棒棒糖,好吧。”艾德模仿父亲的语气嘟囔道,忍不住嘻嘻笑起来。他又扛过了一夜。

泉水喝起来有股肥皂味,闻起来像发酵了。他顺着三角洲往回走,来到紧挨着自己睡觉处的另一个岩缝前。一只动物正瞪着他,是一只狐狸。狐狸守在泉眼跟前,监视着艾德,应该已经有段时间了。

“吓我一跳,小家伙。”艾德小声说。狐狸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像狗一样把头搭在前爪上,眼睛望着大海,一丛已经失去了根基的沙棘在它光鲜的毛皮上投下阴影。

“你找了个好地方呀,老伙计,隐蔽,没蚊子,干净水……你挺机灵啊,是吧?”

艾德把自己的东西摊到石头上晾着,但是觉得心烦意乱,就把东西又收了起来。他饥肠辘辘,舌头上一股腐臭味儿。在克罗斯特村姓卡斯滕的面包师那里买的小面包已经成了一堆糊糊。他把那堆糊糊捏成几个球,从里面挤出的液体像精液一样。他慢吞吞地咀嚼、吞咽。出发时的那股劲儿已经泄了,他觉得眼睛里面一扯一扯的,也不是疼,只是因为想起了啃得光秃秃的指甲:发炎的甲床,已经磨毛了边的创可贴——G的指甲。他掂量着自己还能这样撑多久,力气还够用多久,什么时候不得不返回。

“那样也不行啊,老家伙。”

海岸陡峭、贫瘠。他从未没见过这样的海岸,除了断壁、悬崖,还有冰川地貌,巨大的泥舌蜿蜒扭曲着探向大海。有些地方有植被,有些地方则光秃秃的,布满裂痕褶皱,还有灰色的泥壁,泥壁上间或探出个独眼怪的脑袋,轻蔑地俯视着艾德。艾德不怎么朝上看,他对这种被称作“独眼怪”或者其他什么的巨石没兴趣。他低着头,大步流星地走在遍布石头的海滩上,努力用鼓励和有说服力的论据维持自己像微弱篝火一样的自言自语。用自己的话说。

朝北边又走一段后,海滩上的灌木丛里突然露出一个梯子。梯子的钢架上挂着水泥块,用来把梯子固定在海滩上,这水泥块现在吊在半空中,离地大约一米。艾德一跃跨上最下面一级台阶,梯子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像是在即将沉没的船上低声吟唱的铁板,艾德小声说着,停了一下。锈迹斑斑的铁梯晃晃悠悠挺吓人。走到顶,艾德数出差不多三百级台阶(其中三分之一都已经朽烂或者断裂)。这些台阶分成好几段,一直伸到五六十米高的峭壁顶。

松林后隐约有一座闪闪发亮的浅色建筑物,建筑物两端的山墙镶着木头,乍看就像密西西比河上的桨轮汽船,正试图穿越密林驶向广阔大海,却不幸搁浅在这里。围着屋子泊了几座小木屋,就像护卫在母船四周的救生艇。

艾德死死盯着眼前的画面,生怕它溜走:铺着石头的平台从船身外几乎延伸到悬崖边,平台上摆着桌子和啤酒花园里的那种长条凳,最外围的几圈桌子是带顶棚的,就像放在林子里的那种牲口料棚。大门边挂了一小块写字板,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什么,距离太远看不清楚。大门左边有个突出在建筑物之外的木屋,相当于轮船的螺旋桨部分,那里有一扇可以向上推开的窗户,窗户上方挂着一面硬邦邦的小旗,旗上写着“冰激凌”。旗子的右边,木屋的正中间钉着一块手工制作的牌子:克劳斯纳。

牌子上的第一个字母被修饰得十分华丽。艾德眼前闪过那个做牌子的人,看见他接订单,然后记下这艘船的名字和揭牌的日期。艾德真切地感受到了工匠做这个字母时的艰难,一股沮丧霎时淹没了他。

为了确认这里还存在第三维度的空间,艾德慢慢地绕着房子转了一圈。这是一艘林间山庄风格的船,山墙已经被苔藓染成了绿色,墙脚结着碱花。前面那栋房子后还有一栋稍新一些的建筑,两栋房子中间有个院子,院子后面是树林。整体看去,这片建筑就像三个同心圆,第一个圆是院子、两栋主楼,以及一个面积较小的平台,这里摆了一堆铸铁的咖啡馆椅子,白色的椅子锈迹斑斑。第二个圆是那些小木屋和两个简易棚,堆木柴的空地上放了个劈柴用的木墩。院子北边的开口冲着一片林间空地。这片缓坡向上一直延伸到树林边缘,树根横七竖八地从草地上拱了出来。这里还有一条小路,看方向是通向他的老朋友灯塔那儿的。空地的正中间设了一个儿童游戏场,有蘑菇形的攀援架,跷跷板,沙坑和一个水泥乒乓球台。艾德不由吃了一惊,没想到全国到处可见的儿童游戏场连这个下临激流海浪、童话般的所在也一举攻占了。第三个同心圆是一圈木栅栏,确切地说,那是用松树的枯枝精心地在树林最外围的树干间编织出的天然木栅。整个建筑群四周全是密密匝匝的松树和灌木丛。

艾德缓步穿过空地走到岸边,向大海望去。清晨潮湿的空气中涌动着一股柔软与甜蜜,混合了树林与大海的气息让人陶醉。雾气升腾,把天际洗成淡淡的乳白色,似乎只要吸得够深,就能让呼吸抵达天际。一身可以同时在此处也在彼处,艾德心想。

儿童游戏场后面的山丘上躺着一个男人,一动不动的,不知是死了还是睡着了。艾德走近他时,听到那个人正轻轻地冲天说着话。难道是在祈祷,但听上去就像蛇发出的咝咝声。后来他终于听明白了:

“你去死,去死,去死……”

这会儿实际才刚六点钟。艾德找了一个棚子坐下,决定等着。他又冷又饿,这两天晚上他几乎就没睡着过。台尔曼皮夹克吸饱了潮气,变得比任何一件盔甲都沉重,不过长凳、桌子和头顶的棚子倒让人安心——仿佛他离开了好多个星期,这会儿才刚从蛮荒中返回。他打开包让潮气散散,把书和几样东西掏出来晾着。

突出在建筑物之外的木屋窗户上挂着粗糙的网状纱帘,那里面应该是餐厅。过了七点钟之后,那些纱帘明显地晃动过几次。艾德坐正身体,努力摆出从容的样子。海上起风了。大门猛地打开,门扇被人用钩子固定在木屋上。干这活儿的男人没理会他。他的衬衫白得耀眼。一副镶在金属镜架里的椭圆形镜片和一把浓密的黑色胡须从艾德眼前闪过。男人走到牌子前,把前一天写的烤牛排擦掉,在那团还没干的黑色里用粉笔写上牛尾汤。

“兰波!”

有人喊,艾德一跃而起就想背诗,完全是条件反射,身不由己,至少一开始是不受自己控制的,他那些库存开始在脑袋里轰鸣:经保罗·策希演绎过的《醉舟》……[1]“兰波!”克劳斯纳的屋子里又传出喊声,艾德这才明白,这是在叫那个大胡子服务员。

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门边才冒出一个小个子男人,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男人的脸罩在阴影里,他的姿势透露出某种信号,表明他并不打算迈出门槛。过了一会儿,他含含混混地抬了抬手,手半举着,既像是要跟艾德打招呼,也像是要打发他。艾德站起身,虽然离门还隔着几张桌子,但那个男人已经开口了,声音大得就像外面的平台上站满了人,而且所有人都一定要听清他的每一句话。

“我叫克龙巴赫,维尔纳·克龙巴赫,克劳斯纳度假村的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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