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头顶上的挂钟指针指在差一刻十点,但是他们还能够期待些什么?他们清楚地知道日光灯在布满细如发丝、密如蛛网的裂缝的天花板上发出的那令人头疼欲裂的吱吱声和故意摔门发出的永恒回声都意味着什么,知道他们厚重的、钉了月牙形铁掌的皮靴如何火星四溅地咚咚走在高大空旷、贴满瓷砖的走廊里,他们似乎能够猜到身后的灯为什么全都这样昏暗,为什么每个角落看上去都是这般令人倦怠;假如此时此刻他俩不是蜷缩在已被数以百计的屁股磨得光滑发亮了的长椅上不由自主地偷偷盯着24号房门的铝质门把手等待被人叫进去,并希望能够充分利用那(“最多不会超过……”)两三分钟时间来消除“落在他们头上的涉嫌阴影”的话,那么他们肯定会在这个结构恢宏的体系前带着同谋般的得意与惊愕低下头。这肯定是由某位认真无疑、有点勤奋过度的公务员在办事过程中造成的荒唐的误会,不然还会有什么其他可能?……相互羁绊的混乱词语很快卷入了漫无目标的旋流,随后拼凑成一些软弱无力、痛苦不堪的空洞句子,就像一座仓促搭建起来的桥梁,刚承受了三步的重量就随着一阵断裂声,随着一个声音不大但无可挽回的咔嚓声骤然坍塌,使他们像中了魔咒似的一次次在昨晚收到的通知上的印章与传唤之间疯狂地旋转。准确、含蓄、怪异的措辞(“……涉嫌的阴影……”)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并不是让他们通过证明自己的无辜以否认这一指控,想来要他们否认自己的无辜——或追究他们的责任——纯属浪费时间,这不过是一次非正式的谈话,他们要借这次谈话的机会表明自己的(与一桩已被遗忘了的案件相关的)立场和身份,也许到时候还会修改一些个人的信息资料。在已经过去了的、让他们感觉漫长无涯的那几个月里,由于观点上一些根本不值得一提的愚蠢分歧,他们从生机勃勃的生活旋涡中被离心出来,被隔绝开来,而他们基于从前遭到忽视的立场建立起来的信念逐渐变成熟,现在,只要机会一来,他们就能够以惊人的果断毫无纠结地对那些其实质可被归结为“指导思想”的问题做出正确的回答:因此,没有什么能让他们感到意外。至于这种自我蚕食、一次又一次陷入惊恐的状态,他们可以大胆地写到“过去苦涩的账单”上,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毫无伤损地从这个囚笼里逃出来”。当表针快要指到十二点时,一位军官背着两手,迈着轻盈的步伐出现在楼梯顶端的拐角处,看上去,他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虚空,过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打量这两个古怪的家伙,直到他死灰色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血色,他站在那里,翘了翘脚尖,随后带着一脸疲惫的苦相转身走了,他在从楼梯拐角的半圆处消失之前,抬头朝挂在写有“严禁吸烟”字样的牌子下的另一块挂表瞅了一眼,皮肤重又变成死灰色。“两块表,显示的是两个不同的时间,”个子较高的那个人安慰他的同伴说,“而且哪块表走得都不准。我们这里的这块表,”他边说边用格外细长、优雅的食指朝头顶上指了指,“慢了许多,而外面那块表……度量的根本就不是时间,而是无可奈何的永恒现实,我们跟它之间的关系不过就像树枝跟雨水之间的关系:在它面前我们束手无策。”尽管他讲话的声音很轻,但他深沉、洪亮的男性嗓音还是响彻空旷的走廊。他的同伴是一个浑身辐射出钢铸铁打的自信、坚强与果敢的男人,他盯着另一个人那双暗淡无光的纽扣般的眼睛和那张饱经沧桑的痛苦面孔,突然浑身充满了丰沛的激情。“树枝和雨水……”他仔细地咂摸这几个词的滋味,就像在品呷陈年的老酒,他屏息凝神想要判断出酿酒的年份,整个人都沉浸于这种冷静的专注。“你是个诗人,我的朋友,我说的是真话!”他补充了一句,用力点了点头,好像一个人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偶然说出了什么真相。他在长椅上挪了挪身子,往上坐了坐,试图让自己的脑袋跟他同伴的脑袋保持在同样的高度,他把手插到巨人尺码的大衣口袋里,在揣满螺丝钉、水果糖、一张海滨风光的明信片、大头钉、一把羊驼勺、一副空眼镜架和止痛药片的大衣兜里摸到一张被汗水浸透了的信纸,他的额头开始冒汗。“但愿我们别把事情搞砸!……”他脱口说道,尽管他很想把这句话收回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高个子男人脸上的皱纹加深了,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皮慢慢垂了下来,因为现在他也很难完全抑制住自己骤然奔涌的情绪。然而,他们两个都很清楚,他们犯了一个错误,早晨——为了马上能得到合理的解释——他们闯进了那扇标有门牌的办公室门,径直冲到最里面的房间;结果他们不仅没有得到答复,甚至连领导的面都没有见到;领导只跟外面办公室的秘书们说了一句话(他说:?“看看这些是什么人!”),随后,他们发现自己被关在了门外。他们怎么会这样愚蠢?他们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啊?!他们一错再错,即使三天三夜也不足以让他们摆脱自己的倒霉运。因为自从他们重新深吸到新鲜、自由的空气,沿着尘土飞扬的街道和荒芜凋敝的公园溜达,他们望着秋季金黄色的风景,几乎感到获得了新生,他们从迎面走来的男人和妇人们恹恹欲睡的眼神里,从耷拉着脑袋和缩在墙根的忧郁少年迟滞的眼神里获得了力量;从那之后,某种尚未可知的倒霉运一直像影子一样地跟着他们,不具形状,时而透过一只闪烁的眼睛看到他们,时而通过一个动作泄露它的在场,充满威胁,无从遏制。昨天晚上在废弃的小火车站上发生的(“简直不可想象,实在太可怕了……”)情景更强化了这所有的一切;当时,鬼知道谁能猜到他俩想在开向站台的候车室门旁的一条长椅上度过那一夜,一个满脸痤疮、体态笨拙的小伙子走进转门,毫不犹豫地朝他们径直走过去,将这张传票塞到他们手里。“这件事永远不会有了结?”当高个子男人问那个呆头呆脑的信使时,这句话在他小个子的同伴心里响起了回声,后者怯生生地说:?“你知道,这些家伙故意这样做,我的意思是说……”另一个家伙疲惫地微笑:?“用不着你多嘴。你还是整整你的耳朵吧。又竖起来了。”听到这话,矮个子男人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罪过似的,羞愧地摸了摸自己大得离奇的招风耳,试图把它按平,咧开嘴露出闪亮的牙龈:?“这是命运的安排。”他说。高个子男人挑起眉毛瞪了同伴一会儿,然后转过脸去。“哎呀,你也太丑了!”他故意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大声说,随后又扭回头看了他几眼,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招风耳”神色懊丧地往一旁挪了挪,将他鸭梨形状的小脑袋缩到竖起的大衣领后,小得几乎看不见。“你不能以貌取人。”他做出一副受辱的样子嘟囔道。就在这时,房门开了,伴随着一阵巨大的噪声,一个拳击手模样、扁平鼻子的大汉走了出来,他并没有搭理两个跑到他跟前的家伙(也没有说:?“请你们跟我来一下!”),而是迈着咚咚的步伐从他们跟前走过去,消失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后。两个人愤怒地面面相觑,仿佛被逼到了悬崖上,已经山穷水尽,绝望得可以不顾后果,他们距离做出某种不可原谅的行为只差一步之遥;就在这时,那扇门又突然被推开,一个矮胖的家伙伸出脑袋。“你们还在等什么?”他用讥讽的腔调问,随后发出一声根本不合当时情境的沙哑的“啊哈”,将门朝他们完全打开。在一个大得像仓库的办公室内,有五六名身穿便服的家伙弓腰坐在一张经风历雨的沉重写字台后,在他们的头顶上,一盏盏日光灯投出微微颤抖的环形光亮,在远处的角落里盘踞着沉积已久的陈年黑暗,即便透过百叶窗缝隙滤进来的光线也黯然消失在虚无之中,仿佛被从下向上蒸发的潮气吞噬掉了。那几名书记员一声不响地埋头写着什么(他们中间有几个人戴着人造革的套袖,另外几个人的眼镜滑到了鼻子尖上),但是不知道怎么的,房间内还是能够听到永无止歇的碎碎低语;他们中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总有人拿眼角瞟着他们,带着冷漠或幸灾乐祸的神色,似乎只是偷眼窥视,看哪个不安的动作会泄露主人内心的秘密,看什么时候从破旧的大衣下面露出脏兮兮的裤带,或从鞋子里露出破洞的袜子。“这是在干吗!”高个子男人恼火地抱怨,他刚一率先迈进仓库样办公室的门槛,就惊愕地定在了那里,因为他看到一个穿衬衫的男人正匍匐在地,像是在深棕色的写字台下紧张地寻找着什么。然而,他的心理还是足够强大,在这种时候绝不能退缩;他上前几步,然后站住,将视线投向天花板,巧妙而得体地回避了另一个人很不体面的尴尬处境。“尊敬的先生!”他用和悦、迷人的嗓音说,“我们没有忘记,也没想忘记我们的职责。我们现在来到这里,就是遵从您的要求;我们从昨天晚上的通知里得知,您想跟我们谈几句话。我们是这个国家忠实……忠实的公民,所以,我们理所当然、自觉自愿地听从您的吩咐。我可以自豪地告诉您,有几年我们很受重用,当然并不是一贯如此。这一点也肯定逃不过您的眼睛,非常遗憾,我们坐过一段时间的冷板凳,因此有一阵子未能接到您委派的任务。我们作为您的部下向您保证,我们会一如既往地对您效忠,从今往后会努力避免疏忽大意,克制住我们粗鄙的本能。先生,请您相信我做出的保证,我们今后会按照您一贯奉行的高标准严要求去努力工作。我们很高兴能够为您效劳。”矮个子男人也激动得连连点头,忍不住当场跟他的朋友紧紧握手。这时候,领导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将攥在手心里的一枚白色药丸吞进嘴里,在痛苦地试了好几次之后,终于在没喝水的情况下将药丸咽下。他掸了掸粘在膝盖上的灰尘,坐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他两臂交叉地伏在带扣襻、皮革面的文件夹上,怒视着面前这两个正漫不经心地望着他头顶上方的古怪家伙。他的脸部肌肉痛苦地抽搐,显出一副苦涩的表情。他没有挪动胳膊肘,就从烟盒里摇出一支香烟,塞到嘴里,并且点燃。“你说什么?”他用怀疑的语调问他,表情尴尬,他的脚开始在桌子下面紧张地抖动。但是这句提问漫无目标地在空气里盘旋,两个家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耐心地听着。“你是鞋匠?”领导试着再次问他,并吐出一口长长的浓烟,浓烟撞到跟前的文件夹堆上,像旋流一样将它包绕,几分钟后,他的脸又变得清晰可辨。“不是,先生……”“招风耳”仿佛受到了深深的侮辱,开口应道,“我们今天是被召进来的,说好八点钟……”“啊哈!”领导突然得意地追问,“那你们为什么没有按时报到?”“招风耳”露出一副怨怼的神情,梗着脖子看着他。“这里肯定存在误会,我想说的是……我们是准时到达的,您忘了吗?”“我明白了。”“不,您并不明白!”矮个子男人继续激动地解释,“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我指的是这位先生和我,我们什么都能做。做家具?养鸡?阉猪?房地产中介?处理各种棘手的事情?做市场监督?做贸易?……随您指派,您想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能做什么!请您别再开玩笑了!您心里很清楚……是吧,我们的工作是搜集情报,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们为您搜集情报,请您千万记住。情况就是这样,我想说的是……”领导疲惫地向后一靠,慢慢地打量他俩,脸上的表情豁然开朗,突然跳了起来,打开后墙上的一扇小门,站在门槛旁扭头说道:?“你们在这里等着。但不要胡来……你们知道我的意思!……”几分钟后,一位身材高大、金头发、蓝眼睛的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制服上佩戴着上尉军衔,他坐到桌子后面,自在地伸直两腿,并给了他俩一个和善的微笑。“你们带了什么纸没有?”他礼貌地问。“招风耳”在巨大的衣服口袋里开始摸索。“纸?我有张这个!”他高兴地说,“请您稍等一下!”他将一张有点皱巴但很干净的信纸摊在上尉眼前。“您是不是还需要一支笔?……”高个子的男人问,说着准备将手伸进大衣的内兜。上尉的脸色黯淡了片刻,随后又开心地瞧着他们,像是改变了主意。“你们确实挺可爱!”他点头笑道,“你们俩挺有幽默感!”“招风耳”谦虚地低下头。“没有幽默感的人干不成大事,长官,这一点必须承认……”“是的,咱们言归正传,”上尉严肃地说,“我想知道的是,你们有没有别的形式的证明信。”“招风耳”立刻应道:?“当然有啦,长官先生!马上……!”他又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传票,一脸得意地在空中挥了挥,然后放到桌子上。上尉扫了一眼,随后满脸涨红地冲着他们吼叫起来:?“你们不识数吗?!真是婊子养的白痴!这里标的是几楼?!”这一爆发来得如此突然,两个人都被吓得倒退一步。“招风耳”使劲地点头。“当然知道……”他只能嘴硬,因为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话来。军官歪了一下脑袋问:?“你说什么?”“二楼,”“招风耳”回答,并以解释的口吻补充了一句,“报告长官。”“那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你们是怎么跑到这儿的?!真见鬼,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两个人都沮丧地摇摇头。“这里是卖淫登记处!”上尉俯身冲他们吼道。但是两个人神色镇定,没有显出丝毫的吃惊,矮个子男人摇了摇头,表示不相信上尉的话,高个子男人则咬着嘴唇陷入沉思,他两腿交叉着站在同伴身边,像是在欣赏墙上的风景画。军官将一个胳膊肘撑在桌上,用手掌支着脑袋,开始按摩自己的额头。他的腰背笔直,如同正义之路,他的胸脯宽厚,凹凸有致,他的制服显然经过精心的清洗和熨烫,白得刺眼的衬衫领与他粉红、细嫩的皮肤和谐生辉;他的头发柔软卷曲,有一绺头发耷拉在他天蓝色的眼睛前,为他浑身洋溢着孩子式纯真的外表添加了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现在首先,”他用南方人富于旋律感的嗓音郑重其事地说,“出示你的身份证。”“招风耳”从屁兜里掏出两本揉得破旧、卷了边的小本子,并将高高的文件堆往一旁稍稍推了推,腾出一小块地方,好在递交之前将小本子稍稍展平一些;但是出于年轻人的不耐烦,上尉从他手里一把夺过小本子,以军人的风格快速、机械地翻了一遍,但是并没有阅读里面的内容。“你叫什么?”他冲矮个子问。“裴特利纳,愿意为您效劳。”“这是你的名字吗?”“招风耳”郁闷地点点头。“我想听到你的全名。”军官向前欠了欠身子。“这就是全名,报告长官。”裴特利纳一脸无辜地回答说,随后转向同伴,小声问:?“现在我该怎么办?”“你是什么人,茨冈人[6]吗?!”上尉厉声地斥责他。“什么?我?”裴特利纳吃了一惊,“茨冈人?”“好啦,别演戏了!告诉我你的名字!”“招风耳”求助地望着同伴,然后耸了耸肩,一脸困惑,好像不能完全保证自己能为自己将要说出的话负责似的。“嗯……山多尔,费伦茨,伊什特万……哦……安德拉什。”军官翻了一下身份证,用威胁性的语调冷冷地说:?“这里写的是‘尤若夫’。”裴特利纳看上去仿佛遭到了雷击。“肯定不对,长官,请您给我也看一下……”“你给我老实地站在原地!”上尉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命令。他的同伴脸上既看不出焦虑,也看不出兴奋,当军官问他叫什么时,他眨了几下眼睛,仿佛思绪飘到了别的地方,他礼貌地回答:?“对不起,我没有听懂。”“我问你的名字!”“伊利米阿什。”他嗓音洪亮地回答说,神情中带着自豪感。上尉将一支香烟叼在嘴角,动作笨拙地把它点燃,把燃烧的火柴扔到烟灰缸里,再用火柴盒将火苗摁灭。“哦,是这样。这么说,你也只有一个名字。”伊利米阿什神色愉悦地点点头:“当然啦,先生。跟其他所有人一样。”军官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当办公室主任推开门时(他问:?“你们说完了没有?”),他朝他们招了下手,示意他们跟他出去。他们跟着他走了几步,在几名书记员狡黠目光的注视下从外面办公室的写字台前走过,跨出屋子,走进楼道,爬上楼梯。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在拐弯的地方,他们险些被台阶绊倒;
他们扶着粗铁的护栏往上走,表面抛光的铁板底部布满了扎手的铁锈疙瘩;他们脚下踩着长了一层潮湿苔藓的楼梯一级级地往上爬,尽管能够感觉到周围经过了彻底的冲洗,但也很难掩盖在拐角处扑面而来的那股令人想到鱼腥的浓重?气味。
半层[7]
一层
二层
看上去像骑兵队长一样瘦削挺拔的年轻上尉,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大步流星地走在他们前头,他那双锃亮、半高的皮靴在光洁的陶瓷地砖上发出近乎音乐般的声响;他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但是他们知道,现在他正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们,分析他们,从裴特利纳的劳动靴到伊利米阿什扎眼的红领带,他可能记住了这些细节,或许通过他的某种特殊能力,要知道,后脖颈上被抻薄了的皮肤要比凭肉眼经验发现的东西更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检查!”他们刚一跨进一扇同样标有“24号”的房门,走进一间雾气弥漫的闷热大厅,他便朝一位胡髭浓密、皮肤黝黑、膀阔腰圆的军士大声喝道;他丝毫没有放慢速度,用几个快速的手势示意那几个从椅子上跳起来的人重新坐下,并在走进左边那扇嵌有玻璃的房门之前,发出几道简单明了的指令:?“跟我来!把材料给我!还有报告!接109分机!之后要一条市内线!”军士聚精会神地紧张听命,直到听见门锁的咔嗒声,他才用胳膊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坐到正对大厅入口的桌子旁,将一份印刷表格推到他们眼前。“你们把这个东西填好。”他疲惫地说,“你们坐下!但是先要读一下背面的‘填表须知’。”大厅里没有空气流动。天花板上有三排日光灯,明亮刺眼,这里的百叶窗全都紧闭着。文书们紧张、匆忙地在无数张写字台之间走来串去,有的时候,他们在狭窄的通道上撞个满怀,不耐烦地彼此躲闪一下,报以歉意的微笑,结果使写字台也逐渐旁移,在地板上刮出锐利的划痕。然而,也有一些人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需要完成的工作在他们面前堆成了高塔,看上去就让人感觉压抑,但他们还是要把大部分时间花在跟同事们争吵上,因为总是有人从背后不停地推搡他们,或朝旁边推一下桌子。有几个人像骑兵似的弓着腰骑坐在红色皮革面的靠背椅上,一手攥着电话筒,另一只手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在大厅的后部,从这堵墙到那堵墙,日渐衰老的女打字员们坐成长长、笔直的一排,飞速敲击着打字机的按键,带着不可抗拒的诱惑。裴特利纳惊愕地注视着眼前这一狂热的工作场景,用胳膊肘拱了一下伊利米阿什,但他的同伴只是点了一下头,继续认真地阅读“填表须知”。“咱们得撤了,现在还不算太晚……”裴特利纳小声说,但他的同伴烦躁地冲他挥了下手,叫他闭嘴。随后,他的目光从表格上移开,开始在空气中嗅探,他问:?“你闻到了吗?”边问边朝上头指指。“像是沼泽的气味。”裴特利纳说。军士瞅了他们俩一眼,示意他们靠近他一点,然后低声说:?“这里的一切都在腐烂……三个星期里,已经粉刷了两次墙……”在他深陷、浮肿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他的双下巴紧紧地卡在挺括的衬衫领子里。“要不要我跟你们透露一些事情?”他带着会意的微笑问。他凑近他们的脸,他们俩能感觉到从对方嘴里呼出来的哈气。他开始无声地笑起来,笑了半天,似乎他自己无法克制。然后他顿挫有力地强调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眼,感觉像在他俩面前安放几枚炸弹:?“你们能滚最好赶紧滚,”随后他又补充道,“否则死定了。”他做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缓缓敲了几下桌面,像是自己将自己刚说出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伊利米阿什报以一丝蔑视的微笑,重新埋下头阅读表格,裴特利纳则惊愕地盯着军士;军士突然咬住嘴唇,轻蔑地打量了他们俩一眼,然后仰身靠在椅背上,失神而淡漠,重又成为背后海绵质的密集噪声的一部分;一分钟前,他刚从那片噪声里钻出来,现在又被吸了回去,仿佛被吞回到魔鬼的喉咙里。当他们填好表格,被带进上尉的办公室时,刚才还把他们折磨得要死要活的所有疲惫都倏然消失,他们的脚步变得坚定有力,动作充满了活力,言语像军人一样斩钉截铁。办公室布置得低调而舒适:在霸气十足的写字台左边摆放着一株巨大的盆栽植物,浓绿的枝叶可以让人的眼睛得到休息;在门边的角落里摆着一张皮面的长沙发、两把皮面的扶手椅和一张“摩登品味”的吸烟桌。窗前遮着沉重的墨绿色天鹅绒窗帘,从房门到写字台,地板上铺着大红地毯。从天花板上(与其说看到,不如说可以感觉到……)落下细细的浮尘,缓慢而从容。墙上挂着一幅军人肖像。“坐下来吧!”军官指着并排摆放在对面角落里的三把木椅说,“我希望,我们能够彼此理解。”他靠坐在一把椅背很高的椅子上,他的腰抵在米黄色的木板上,眼神僵直地投向远处,投在天花板上某个黯淡的点上,仿佛他根本就不在这里,不在这闷热得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只有他歌咏般的嗓音透过缭绕的烟雾朝他们这边飘来。“你们今天被传来,是因为你们犯了威胁社会安全的逃避工作罪[8]。你们肯定注意到了,我没有注明确切的时间,因为这三个月跟你们无关。不过我乐意忘掉整个这件事。现在只是取决于你们自己。希望我们能够彼此理解。”时间在他的话语上沉积,凝结,就像胶冻样的藻类凝固在许多世纪的化石里。“我建议,让我们全都忘掉过去。不过条件是,你们要接受我关于你们未来的建议。”裴特利纳在抠鼻孔;伊利米阿什歪着身子,试图将自己的外套从同伴的屁股底下拽出来。“你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你们说:不行,那么我会让你们在冷板凳上一直坐到头发花白。”“您究竟想要说什么?”伊利米阿什费解地打断对方。但是军官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问话,继续说下去:?“你们有三天的时间。你们肯定想都没有想过,你们还能有工作的机会。我知道你们的一切……我给你们三天时间,让你们想清楚利害关系。我不会给你们更多的承诺。但这三天我可以给你们。”伊利米阿什怒火中烧,但是想了一下,并没有发作。裴特利纳现在真被吓坏了。“这些该死的咒语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请您原谅我这么讲……”上尉也假装没听见这句话,他像是在宣读判决书,由于预计到了被告会激烈抗议,所以他对此置若罔闻。“你们记住我说的话,因为我不会再讲第二遍:绝不允许再这么悠闲,再这么浪荡,你们再不要惹是生非,这一切都要画一个句号。你们得给我工作。听懂了没有?”“你听懂了吗?”“招风耳”转向伊利米阿什问。“没有,我什么也没听懂。”伊利米阿什说。上尉恼火地将目光从天花板上移开,狠狠地瞪了他们俩一眼。“闭嘴!”他用那副老派、富于韵律的嗓音呵斥。裴特利纳双手抱胸地坐在椅子上,准确地说,他更像是躺在上面,后脑勺枕在椅背上,惊恐不安地眨巴着眼睛,沉重的棉大衣像花瓣一样摊在他的周围。伊利米阿什坐得腰板笔直,大脑疯狂地转动,艳黄色的尖头皮鞋亮得刺眼。“我们有自己的权利。”他说,鼻子上耸起细小的皱纹。上尉恼羞成怒地吐了一口烟,脸上——的确,只是短短一瞬——显出一丝疲惫。“你们的权利!”他火了起来,“你们居然还敢谈论权利?对你们这类人来说,法律只是供你们利用的工具而已!你们遇到了麻烦才会找出个条款用来遮羞!但是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不是在跟你们讨论,这里不是俱乐部,你们听明白没有?我劝你们现在就习惯这个,从今往后你们做事情必须要遵纪守法。”伊利米阿什用冒汗的掌心揉了揉膝盖问:?“这是什么法律?”上尉的表情变得严肃。“强人的法律。”他斩钉截铁地说,他的脸上突然失去了血色,抓在扶手上的手指也变得苍白,“国家的法律。民众的法律。难道这对你们来说都毫无意义?”裴特利纳终于忍不住要开口(“这是怎么回事?咱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要我说,我更愿意……”),但被伊利米阿什揪住了。伊利米阿什镇定地说:?“上尉先生,您跟我们一样清楚,这是什么法律。所以我们现在才在这儿,跟您一起。不管您怎么看我们,我们都是守法公民。我们知道什么是职责。我想提醒您的是,我们无数次证明了这一点。我们站在法律一边。您也一样。既然如此,那您说说,有什么必要对我们进行这样的威胁……”军官露出嘲讽的微笑,用他真诚、坦率的大眼睛盯着伊利米阿什神秘的面孔,尽管他的这番话听起来相当温和,但在他的眼眸深处隐藏着愤怒的火种。“我知道你们的一切……不过……”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不得不承认,我并没能因此了解你们更多。”“这话说得不错!”裴特利纳终于松了口气,推开同伴,用讨好的眼神看着上尉。看到这个眼神,上尉的身体抽搐了一下,慢慢扭过脸,充满威胁地盯着裴特利纳。“你们要知道,我已经忍受不了这样的紧张!实在受不了了!”在军官发作之前,裴特利纳就已经预见到,预感到,结局将会很糟糕。“我们的谈话不是挺好吗,总要比……”“闭上你这张烂嘴!”上尉狂怒地冲他吼叫,并噌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们想要怎么样?你们以为自己是谁?蠢猪!竟敢在我面前放肆无礼?!”他恼羞成怒地坐回到椅子上,“居然还说什么跟我站在一边!……”裴特利纳已经站了起来,飞快地挥舞双手试图解释,尽可能挽回眼前的处境。“不,当然不是,看在上帝的分上,报告长官,现在,我该怎么说呢,我们做梦都不会这样想!……”上尉什么话也没说,又点燃一支香烟,两眼焦躁地直视前方。裴特利纳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打着手势向伊利米阿什求援。“我是受够了你们两个了,”军官用金属般的声音说,“我已经听够了这曲《伊利米阿什——裴特利纳二重奏》。我总是碰到这样的蠢货,然后让我来担负责任,你们这些婊子养的!”伊利米阿什迅速插话说:?“上尉先生,您很了解我们。为什么不能让一切都跟过去一样?您问一下(“……萨布”,裴特利纳帮忙说)……萨布上士先生。从来没遇到过任何的麻烦。”“萨布退休了。他的团队也由我接管。”上尉苦涩地说。裴特利纳立即冲到他的跟前,一把抓住上尉的胳膊:?“我们还跟绵羊似的傻乎乎地坐在这儿?!……哎,祝贺您,长官先生,怎么说呢,我们向您表示最衷心的祝贺!”上尉反感地甩开裴特利纳的手:?“回到你的座位上去!你这是干吗?”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随后,他看到两个人惊愕的样子,于是又换了一副较为温和的语调,“好啦,你们听着。我希望我们能相互理解。你们记住,现在国内天下太平。所有人都安居乐业。情况本来就应该这样。但是如果你们读报纸的话,你们就会知道,国外的局势正处于危机状态。我们不能让危机卡住我们的脖子并毁掉我们所取得的成就。这是一项巨大的责任,你们明不明白?巨大的责任!我们不能容忍这种游手好闲,不能让你们这样的家伙继续无法无天地东游西荡,因为我们不希望有人在背后嚼舌头。另外,在这项需要我们共同努力的工作中,你们完全能派上用场!我知道你们很有想象力。你们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这一点!我不会追究你们的过去,你们将得到你们应得的东西。但是,你们要适应新的形势!听清楚了没有?!”伊利米阿什摇摇头:?“这不可能,上尉先生!没有人能强迫我们做什么。但是如果涉及职责,我们会以自己的方式尽自己所能……”上尉火了,眼睛瞪得凸了出来,嘴唇开始颤抖。“什么?没有人能够强迫你们做什么?!你们是些什么东西,居然还敢跟我顶嘴?!他妈的你这个混蛋、该死的烂婊子养的蠢驴!肮脏的流浪汉!明天早上八点整,你们过来向我报到!你们现在滚吧!滚开!”他的身子抖了一下,转身背向他们。伊利米阿什垂头丧气地朝门口走去,缩头缩脑,紧跟着已经像蜥蜴一样溜出房间的裴特利纳,出门前又扭头瞅了一眼。上尉在揉太阳穴,他的脸……仿佛罩上了一层铠甲,泛着金属般幽暗、灰色的光,皮肤下显露出神秘的权势:腐朽复活,从骨髓腔里爬出来,立即充盈到尸体的每个部位,就像活着时那样血脉充盈,随后连最表层的皮肤也战歌高唱地充满了不可战胜的力量,短暂的容光焕发在刹那间消失,肌肉变得僵硬,皮肤开始反光,闪烁着银光;原本弧线形的精致鼻子、微微隆起的颧骨、发丝般纤细的皱纹被重新形成的鼻子、颧骨和皱纹所取代,以抹掉与之相关的所有记忆,消除掉他身上过去的影子,以保留在许多年后被从墓穴里掘出的那副样子。伊利米阿什带上身后的房门,加快脚步,穿过嘈杂的大厅,追上了裴特利纳;此时的裴特利纳已走在走廊里,没有回头看同伴是否跟在自己身后,因为他担心自己一旦回头,又会被重新叫回去。阳光透过浓密云层的缝隙投射下来,城市透过围巾呼吸,街上刮着恼人的风,房屋、人行道、车道都浸泡在瓢泼的大雨里。老妇们坐在窗户后,透过钩编的窗帘凝望着黄昏,她们心脏皱缩地看着那些在窗外房檐下匆匆奔逃的人们,看到在所有人脸上折射出的同样的罪孽和同样的悲伤,那种悲伤就连屋内烧得滚烫的陶瓷壁炉、热气腾腾的蛋糕也难以慰藉。伊利米阿什大步流星地穿过小城,裴特利纳喋喋抱怨着迈着小步紧追其后,他们偶然停下来一会儿,喘一口气,冷风将他们的衣摆向后吹起。“现在咱们去哪儿?”他有气无力地问。但伊利米阿什并没有在听他说什么,继续往前走,用威胁的口吻自言自语地嘟囔:?“他会后悔的……这个混蛋肯定会后悔的……”裴特利纳加快了脚步。“让我们彻底忘掉这件垃圾事吧!”他建议说,但他的同伴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裴特利纳提高了嗓音:?“我们去多瑙河上游吧,我们在那里或许能开始做点什么……”然而,伊利米阿什既没有看他,也没有听他说什么。“我要拧断他的脖子……”他跟同伴讲,并做出一个凶狠的动作,表示他要怎么拧。但是裴特利纳固执地说:?“在那边我们可以做许多事情……比方说,我们可以钓鱼……或者,你听我讲:有一个很懒、很有钱的家伙,比方说,他想建一个……”他们在一家小酒馆前停下来,裴特利纳将手揣进兜里,数了数他们的钱,随后推开了玻璃门。酒馆里没有几个晃动的人影,看厕所的妇人大腿上放了一台袖珍式的晶体管收音机,她正在收听正午的钟声;用脏抹布擦过的桌子变得更湿更脏,它们将作为证人见证这个小小的复活,现在大多数的酒桌都东倒西歪地空在那儿,四五个嘬腮瘪脸、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的男人坐得彼此距离很远,愣愣地发呆,有的在偷眼瞟女跑堂,有的盯着面前的酒扎,有的在写信,有的心事重重地呷着咖啡、果子酒或葡萄酒。苦涩、窒闷的臭味跟成团的烟雾混在一起,酸腐的酒气升向被烟熏黑了的天花板;在酒馆门旁边,在一个被砸烂了的煤油炉后,一条被淋成落汤鸡的狗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惊恐地望着门外。“你们这些懒猪,全都给我挪动一下!”一个打扫卫生的妇人一边尖叫着一边攥着一条缠在扫帚柄上的抹布从一张张桌子旁走过。柜台后一位棕红头发、娃娃脸的女酒保正靠在摆满变质的糕点和几瓶昂贵香槟酒的货架上涂染指甲。一位身材硕壮的女跑堂靠在客人坐的吧台外侧,一只手夹着烟卷,另一只手拿着一本廉价的通俗读物;她每翻一页,都会兴奋地舔一下嘴唇。墙上亮着一圈落满浮尘的昏黄壁灯。“来三两杂酒。”裴特利纳比画着说,跟同伴一起支着胳膊肘靠在吧台上。女跑堂继续看书,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再来一盒‘银科舒特’。”伊利米阿什补充道。女酒保没精打采地离开货架,小心地放下指甲油瓶子,然后动作迟缓、神色倦怠地倒了一杯酒,推到伊利米阿什眼前。“七十七菲勒[9]。”她慢吞吞地说。但是两个男人都没有动弹。伊利米阿什盯着女人的脸,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我要的是三两!”他大声吼道,口气里头带着威胁。女酒保又迅速倒满了两杯酒。“对不起。”她略显胆怯地将两杯酒推到他俩跟前。“我们好像还要了一包香烟。”伊利米阿什用低沉的嗓音说。“十四福林九十菲勒。”女孩用急促、含混的语调说,她瞅了一眼发出窒息般笑声的女同事,并示意她别再笑了。但为时已晚。“我想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笑的。”伊利米阿什问道。酒馆里的所有眼睛都转向了他们。女跑堂的笑容冻在了脸上,她隔着围裙紧张地整了整胸罩的肩带,然后耸了一下肩膀。突然鸦雀无声。在开向街道的窗户前,坐着一个身体肥胖、皮肤油亮的男人,头上戴了一顶列车乘务员的制服帽;他惊讶地盯着伊利米阿什,然后将剩下的半两酒一饮而尽,将空酒杯笨拙地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对不起……”他结结巴巴地说,意识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就在这时,不知道是谁从哪个方向发出低声、温柔的哼唱或嗤笑。伊利米阿什和裴特利纳都屏住了呼吸望着对方,因为就在同一时刻,他俩都感觉到有人在轻声唱歌。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时候哼唱声似乎也提高了一些。伊利米阿什端起酒杯,然后又慢慢地放下。“有谁在这里唱歌吗?”他十分恼火地自言自语,“谁敢在这里这样放肆?!这他妈的在捣什么鬼?是一台机器?……还是……灯泡?……不对,肯定还是有人在这里唱歌……也许是坐在厕所前的干巴老头?……或是那个穿运动鞋的混蛋?这到底是什么声音?想要造反吗?!”之后,声音戛然停止。现在只有沉默,只有怀疑的目光……伊利米阿什拿酒杯的手微微颤抖,裴特利纳紧张地用手指敲着吧台。每个人都耷拉着脑袋,垂下眼皮坐在那里,没有人敢动弹一下。看厕所的妇人惊惧地抓住女跑堂的胳膊:?“要不要叫警察来?”女孩纯粹出于高度的紧张而无法自控地发出神经质的嗤笑,后来她为了转移一些注意力,迅速打开洗碗池的水龙头,并故意用啤酒扎制造出一些噪声。“我们要炸掉一切,”伊利米阿什用沉闷的嗓音说,而后又用洪亮的低音重复了一遍,“我们要炸掉一切!一个一个地把他们炸飞!”他转向裴特利纳说,“这些胆小的蛆虫。给每个人的外套里都塞一包炸药!给他,”他用大拇指往旁边指了一下,“塞到兜儿里。给他,”他又用眼睛朝壁炉方向示意了一下,“塞到枕头下。把炸弹塞到烟道里、脚垫下、吊灯上,塞到他们的屁眼里!”女酒保和女跑堂彼此紧靠地缩在吧台尽头。客人们惊恐万状地寻找彼此的目光。裴特利纳用凶恶的眼神打量着他们。“炸掉桥梁。炸掉房屋!炸掉整座城市。炸掉公园!炸掉他们的上午!炸掉邮局!逐个炸掉所有一切……”伊利米阿什像吹口哨似的嘬起嘴唇,吐着烟圈,将酒杯在洒了一摊啤酒的吧台上推来推去。“因为事情必须要有一个了结。”“没错,有什么必要这么犹豫不决?!”裴特利纳点头附和,“我们要有计划地炸!”“炸掉所有城市!一座接一座地炸!”伊利米阿什疯狂地说,“炸掉农庄。连最偏远的小窝棚也要炸掉!”“轰!轰!轰!”裴特利纳挥舞着手臂大声喊叫,“你们听到没有?!之后:轰隆!一切不复存在,先生们。”他从兜里掏出一百二十福林扔在吧台上,扔在一摊啤酒的正中央,纸币慢慢被啤酒浸湿。伊利米阿什也离开了吧台,推开店门,但这时候他突然转过身去。“过不了几天,伊利米阿什将把你们撕成碎片!”说完之后他啐了一口吐沫,轻蔑地撇了撇嘴,在离开酒馆之前,他最后用目光环视了一圈,逐个扫了一遍那些蠕虫样的脸。下水道的臭味跟泥泞、水洼、撕破夜空的闪电的气味混到了一起,风摇撼着电线、瓦片、被弃的鸟巢;透过关不严的矮窗的缝隙,能够感到屋内令人窒息的闷热……听到拥抱在一起的情侣们怨艾、烦躁的只言片语……婴儿要求吃奶的啼哭声融进了锡箔气味的黄昏里;蜿蜒的街道和被积水浸泡、开始下沉的公园顺从地躺在大雨中;光秃的橡树、折断的干花、烧焦的草地谦卑地匍匐在暴风雨里,就像殉难者趴在刽子手脚下。裴特利纳跌跌撞撞地跟在伊利米阿什身后大声嚷道:?“是去找施泰格瓦尔德吗?”但是他的同伴并没有听到。伊利米阿什立起方格外套的领子,两手插在兜里,昂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这条街匆匆穿到那条街,在哪儿都没有放慢脚步,也不回头张望,叼在嘴里的烟卷已被雨水打湿,但他根本没意识到;裴特利纳继续扯着嗓子、变换花样地诅咒这个世界,他的罗圈腿一拐一拐地磕绊跌撞,他已被伊利米阿什落下有二十步远,他再怎么喊叫也无济于事(“嘿,等等我!别跑这么快!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杀人狂吗?”),同伴理都不理他,更糟糕的是,他一脚踩进齐脚踝深的积水里,踉跄了几步,有气无力地靠在一幢房子的外墙上,咕哝说:?“我实在跟不上这种速度……”但在几分钟后,伊利米阿什重新出现,湿漉漉的头发耷拉在眼前,鲜黄色的尖头皮鞋上沾满了泥。裴特利纳也浑身被淋透了。“你看看这里,”他指指自己的耳朵说,“整个变成了一块鹅皮……”伊利米阿什勉强点了点头,清了下嗓子说:?“我们到村子里去。”裴特利纳惊得睁大眼睛瞪着他:?“你说……什么?!现在?!我们两个?!去村子里?!”伊利米阿什重新抽出一支烟,点上,迅速吐出一口烟,说:?“对,现在,马上去。”裴特利纳靠在墙上:?“你听我说,老哥,师傅,我的救世主,索命鬼!迟早我会死在你的手里!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又冷又饿,我想去一个暖和的地方,我想把衣服晾干,吃一点东西;上帝知道,我没有丝毫的欲望在这么恶劣的天气里散步,我更不想跟疯子似的追着你狂奔,你这该死的家伙!你去死吧!”伊利米阿什挥了下手,冷冷地说:?“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不留你。”说着他拔腿继续走。“你去哪儿?你现在去哪儿?”裴特利纳在他的背后愤怒地喊,同时又不得不跟着他,“你想撇下我去哪里……你给我站住,站住!”当他们走出小城时,雨已经稍微小了一点。夜幕降临。不见星星,也不见月亮。在艾莱克岔路口,在他们前方一百米的地方,有一个摇晃的黑影;后来他们才发现,那是一个穿着风雨衣的人;那个人正朝村子方向走去,被黑暗吞噬。在国道两边目光可及的尽头,有几片阴郁的小树林,视野里的一切都被泥泞覆盖,因为在向下倾斜的北方,所有景物的轮廓都在夜幕下变得模糊不清,颜色尽褪,不动的东西悬浮起来,移动的东西变得瘫痪,国家公路就像一条神秘漂泊、摇荡的船浮在泥泞、浩瀚的海洋中央。没有一只鸟在固体般坚实的天空中飞翔,没有动物用窸窣的响动打破像晨雾般在大地上弥漫的寂静,只有一头孤独、受惊的小鹿——仿佛泥沼在呼吸——时而仰头,时而低头,时刻准备着逃离,逃向远方。“我的上帝!”裴特利纳叹了口气,“我一想到早晨我们才能到达那里,我的腿就开始抽筋!为什么我们不跟施泰格瓦尔德借一辆卡车?再借一件大衣!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举重运动员吗?!”伊利米阿什停下来,脚踩路边的一块里程碑,取出烟盒;两个人各自抽出一支,用他们的手掌遮挡着点燃。“你这个杀人犯,我可以问你一下吗?”“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去村子里?”“为什么?你有睡觉的地方吗?你有能吃的东西吗?你有钱吗?你别总是抱怨,否则我拧断你的脖子。”“好吧。我明白了。临时性的。但我们后天必须回来,不是吗?”伊利米阿什咬着牙想了想,没有应声。裴特利纳又叹了口气:?“老哥,你真应该用你这么聪明的脑袋想想别的主意!我不想跟那些人混在一起。我不能忍受待在同一个地方。裴特利纳在自由的天空下出生,在那里生活,并在那里死亡。”伊利米阿什苦涩地挥了下手:?“我们的处境非常糟糕,我的朋友。现在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必须跟他们混在一起。”裴特利纳焦虑得十指相绞:?“师傅!不要跟我说这种话!我已经心乱如麻了!”“好了,好了,你用不着紧张得大小便失禁。等我们拿到他们的钱后,马上离开那里。以后总会有别的出路……”他们动身出发。“你认为他们会有钱吗?”裴特利纳忧心忡忡地问。“农民们多少总会攒一点的。”他们默默地走了几公里,没再讲话,大概走到了岔路口与村头小酒馆之间的半途中;在他们的头顶偶尔可见闪烁的星光,过了一会儿,重又是一片稠密的黑暗;偶尔,月亮透过云雾投下朦胧的光影,两个精疲力竭的行路者在月光之下,在碎石路上,跟它们一起在天空的战场上奔逃,穿越所有的障碍拼命前行,奔向目标——直到黎明。“我真想知道这些乡巴佬等一会儿看到我们出现时会说什么……”伊利米阿什若有所思地跟走在他身后的同伴说,“肯定会大吃一惊的。”裴特利纳加快了步伐。“你怎么能够肯定,他们还会留在那里?”他不安地问,“我觉得他们但凡有一点脑子,早就该从那里搬走了。”“脑子?”伊利米阿什狡黠地笑道,“他们会有脑子吗?他们都是天生的奴仆,到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他们坐在厨房里,在旮旯里拉屎,偶尔朝窗外看看别人在做什么。我太了解他们了,可以说了如指掌。”“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此能这么自信,老哥。”裴特利纳说,“我的预感是,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住。房子都是空的,瓷砖都被偷走了,顶多在磨坊里会有一两只饥饿的老鼠……”“不可能……”伊利米阿什自信地反驳,“这些人一直还都坐在那儿,跟以前一样坐在脏兮兮的板凳上,每天晚上吃青椒炖土豆,不清楚可能会发生什么。他们疑神疑鬼地盯着彼此,在寂静中大声地打嗝儿,并且总是等待。他们顽强、坚忍地等待着,他们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他们像猫一样匍匐在猪圈里等待着,希望能够发现一点泔水的残渣。这些人就像古代城堡里的仆人们,有一天他们的老爷开枪自杀了,他们所有人都无助地围着尸首打转,不知所措……”“别吟诗了,我的首领,我马上就要发疯了!……”裴特利纳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用手紧紧捂住饥肠辘辘的肚子。但是伊利米阿什并不理睬他,继续抑扬顿挫地说:?“他们是失掉了主子的奴隶,但并不能脱离所谓的骄傲、尊严与勇敢活着。这些东西支撑着他们的灵魂,即便他们在愚笨的大脑深处感觉到,这一切品质并不属于他们自己,他们之所以这样,只不过是喜欢活在它们的阴影里罢了……”“够了……”裴特利纳抱怨说,他揉了揉眼睛,因为雨水一直在他扁平的额头上不断地流着,“你用不着生我的气,但是我现在真的无法忍受听这类的话!……等到明天你再跟我说吧,现在我们不如聊一聊,聊一碗……滚烫的芸豆汤。”然而,伊利米阿什并不在乎同伴的抗议,继续在他的耳边大声说:?“影子飘向哪里,他们就像牛群一样跟着影子走,因为他们离不开阴影,就像他们还离不开壮丽与辉煌……”(“天哪,别再说了,我的老哥……”裴特利纳痛苦地央求道。)“……他们唯恐自己会被那种与壮丽、辉煌共存的孤独所抛弃,因为那样他们会像丧家犬一样地发疯,将所有的一切撕成碎片。只要给他们一个烧得很暖和的房间和一锅烧得滚烫的青椒炖土豆,这些蠢货,就会每天晚上在桌子上跳舞,要是能在夜里笑嘻嘻地钻进邻居家胖老婆暖和的被窝,就会感到幸福无比……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裴特利纳?”“哎呀呀!”裴特利纳无奈地叹了口气,怀着鬼祟的希望补充道,“怎么?你说完了吗?”这时候,他们可以看到路边一栋房子歪七扭八的栅栏、摇摇欲坠的窝棚和生锈的水箱,当他们经过那里时,从一个高高堆起的草垛后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你们等等!是我!”一个十二三岁、浑身淋透、冻得直哆嗦的小男孩朝他们跑过来,裤腿高高地挽到膝盖,头发蓬乱,眼睛发光,冲着他们一个劲地傻笑。裴特利纳第一个认出他来:?“原来是你?……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这个小废物?!”“我已经在这里躲了好几个小时了,真倒霉……”他自豪地说,并且迅速低下了头。成绺的长发垂在他的雀斑脸上,在弯曲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燃着的烟卷。伊利米阿什细心地注意到,男孩偶尔抬眼看他,但是马上又垂下了眼帘。“说吧,你想干什么?”裴特利纳摇了摇头试探地问。男孩瞅了伊利米阿什一眼。“您要做出承诺……”他开始结巴,“要……要……要是……”“嘿,快点说呀!”伊利米阿什烦躁地催促。“要是我跟人说了……”男孩一边吭吭哧哧地说,一边用脚踢地上的土坷垃,“……你们已经死了,那么……你们安排我跟施密特夫人……”裴特利纳一把揪住男孩的耳朵厉声训斥:?“你小子在想什么呢?刚从蛋壳里孵出来,你就想往女人的裙子底下钻,你这个小无赖!你还想干什么?!”男孩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两眼冒火地冲他嚷道:?“放开我,你拽我干吗?!你算个鸡巴蛋,老色鬼!”要不是伊利米阿什从中拦挡,他们肯定会打成一团。“够了!”他冲两人喝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回来?”男孩跟裴特利纳保持了一段安全的距离,揉着耳朵说:?“这是我的秘密。话说回来,我知不知道都无所谓……村里所有人都知道了。从售票员那里听到的。”伊利米阿什朝着正怒发冲冠、翻着白眼诅天咒地的裴特利纳做了一个手势,让他冷静一下(“你给我长一点脑子!放开他!”),随后转向男孩问:?“什么售票员?”“凯莱曼啊!他就住在艾莱克岔路口,他看到你们了。”“凯莱曼?他当了售票员?”“对啊,他从春天开始在长途车上当售票员。只是现在长途汽车停运了,所以他有的是时间东游西荡……”“那好吧。”伊利米阿什说完拔腿就走。男孩跟在他们身边。“我做了你们让我做的事……我希望你们也能够说话算数……”“我们一般说话都会算数的!”伊利米阿什冷冷地回答。男孩像影子一样地跟着他;一旦终于赶上了他,便偷偷斜眼瞧着他,之后又落到他的身后。裴特利纳越来越跟不上他们俩,已被落下很长一段距离;尽管他们听不清他的声音,但知道他在无情地诅咒这下个不停的暴雨,诅咒泥泞,诅咒男孩,诅咒整个世界,诅咒一切都该“下地狱”。“我还有一张照片呢!”男孩在大约两百步开外开口说。但伊利米阿什都没有听见,也许他装没听见,他高昂着头,迈着大步走在道路中央,他的鹰钩鼻子和尖下巴像刀一样地劈进了暗夜里。“您不想看看照片吗?”男孩再次试着问。伊利米阿什慢慢瞅了他一眼,问:?“什么照片?”这时候,裴特利纳赶上了他们。“您想看吗?”伊利米阿什点点头。“嘿,别再拐弯抹角了,你这个小鬼头!”裴特利纳也催促说。“那您不会生我气吧?”“不会,当然不会。”“但是只能我拿着!”男孩强调说,随后他将手伸进衬衫里。照片上,他俩站在城里的一个售货亭前,伊利米阿什在右边,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偏分发型,穿着方格图案的西装,戴着红色领带,前面的裤线在膝盖的位置中断了;站在他旁边的裴特利纳穿着运动短裤和肥大的背心,阳光照透了招风耳。伊利米阿什一脸嘲讽地眯着眼睛,裴特利纳的表情郑重其事,眼睛正好闭着,嘴张了条缝。左边有一只手伸进了画面,手指间捏着一张五十福林的钞票。在他们身后,旋转木马看上去眼看就要歪倒或已经歪倒。“嘿,你们看啊!”裴特利纳高兴地说,“这还真是我们呢,老哥!这真神了!给我,让我好好看看自己这张老脸!”但是男孩一把推开了他。“不行!你想干吗?别再跟我捣乱!把你的脏爪子拿开!”他将照片放回到一只塑料袋里,揣进怀里。“喏!你这个小家伙!”裴特利纳用温和的声音恳求道,“再给我看看,我还没有看清楚呢。”“你要还想继续看……那就……”男孩犹豫了片刻,“……那你就得在春天把酒馆老板娘介绍给我,她也有对漂亮的大奶子!”裴特利纳开始破口大骂(“你还想怎么样,你这个臭小子!”),男孩朝裴特利纳的后背抡了一拳,然后撒腿去追伊利米阿什。裴特利纳挥舞着拳头追了一段,随后又想起那张照片,暗自微笑,沉吟了片刻,加快了脚步。他们走到了十字路口,从这里最多还剩半个小时的路。男孩寸步不离地跟着伊利米阿什,用崇拜的眼神偷眼看他,一会儿蹦到他的左侧,一会儿跳到他的右边。“玛丽,她跟酒馆老板一起厮混,”他一边蹦跳一边大声说,不时吸一口已经烧到他指甲的烟卷,“……施密特夫人跟瘸子偷情已经很长时间了,校长则在家里自慰……那真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家伙,您肯定想都想象不出来!……我妹妹已经彻底疯了,只会竖起耳朵听,偷听,偷窥,她时刻都在窥视所有的人,我妈妈怎么揍她都不管用,一点儿用也没有,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她会这样呆傻一辈子……医生永远窝在家里,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他在家里什么都不干,真的什么都不干!他整天整夜地坐在那儿,就连睡觉都坐在椅子里睡;他家里臭气熏天,简直就是个老鼠窝,不分白天黑夜都亮着灯,可是他根本就不在乎,即使这样,他照样能抽好得不能再好的香烟,而且总是喝酒,就像一只塘鹅,如果您不相信我说的,那就去问问克拉奈尔夫人,到时候她会告诉您,情况确实如此,您到时候就会知道的。对了,我差一点忘了,今天施密特和克拉奈尔领回卖家畜的钱,没错,从二月份开始所有人都为这笔钱忙活,只有我妈妈没有,她从来不干这种脏活。磨坊?现在只有乌鸦和我的姐姐们才去磨坊,她们经常在那里接客,但她们两个是那样的白痴,您肯定想象不到,她们挣的钱全被我妈妈收走了,她们能做的只有哇哇大哭!唉,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这个我敢打赌!您说什么?在小酒馆?那里不可能有正经事做!酒馆老板娘的脸胖得简直就像是奶牛的屁股,不过庆幸的是,她终于搬进了城里的房子,将在那里一直住到开春,因为她说,她不打算让自己泡在泥巴里,实在太可笑了,酒馆老板每个月都必须回村里一次,他一回来,就把他老婆收拾得服服帖帖,就像尿盆的手柄……另外,他卖掉了那辆非常棒的潘诺尼亚牌自行车,结果买了一堆废铁回家,总需要让人推,无论在村子里的哪个角落,当他启动那辆老爷车时——因为他从城里给所有人都带过什么东西——所有人都要帮他推,否则马达就发动不了……他还说,他开着这堆废铁夺得了州里的比赛冠军,哈哈哈,真是搞笑!现在他跟我的二姐一起,因为我们从去年开始就欠他的种子钱没有还……”已经能够看到小酒馆亮灯的窗口……却听不到里面有人说话,一点点声音也没有……静悄悄的,仿佛屋子里空无一人……但也不对,他们听到了什么,有人在吹口琴……伊利米阿什把泥巴从重得像灌了铅似的鞋子上擦掉……清了下嗓子……小心翼翼地推开店门……雨又开始下起来,东边,天空以记忆的速度开始发亮,在波浪起伏的地平线上浮现出一抹赤红和一片淡蓝;随后,带着令人喉咙发紧的苦痛,太阳升了起来,就像一个乞丐每天清晨慢慢爬上教堂侧门的台阶,太阳升起,是为了建立一个阴影的世界,将树木、大地、天空、动物和人们从那个混沌、昏沉、囫囵一体、让人们从像笼中的苍蝇那样惊恐不安地跌撞于其中的黑夜里分离出来,天边尚能看到逃亡的暗夜,在对面,在西边的地平线上,黑夜的凶悍兵丁纷纷逃遁,就像一支绝望、惊慌、溃败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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