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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页)

我们回到妙医师的宅邸。和全家人静静吃完午餐后,妙医师带我到他的书房拿钥匙开锁。这把钥匙与早上玫瑰蒙德用来开启穆罕默德年少时代房间的那把相当类似。他给我看那些自抽屉里抽出的笔记本,以及从橱柜拿出的档案,告诉我说,有朝一日,这些依据指示写出的情报及证词或许会具体化为国家档案的形式。他从来没有轻忽这种可能性。如果妙医师的努力有成果,一切经由他旗下的密探网路证实其真实性,那么他打算建立一个新国家。

事实上,所有报告都经过仔细整理,并依日期排列,因此我能轻易了解重点。关于派去追踪儿子的密探,妙医师不让他们知道彼此的真实身分,只提供每位线民一个手表商标作为代码。尽管多数手表由西方世界制造,但妙医师认为它们都是“自己人”,因为这些表已经为我们计时超过一世纪。

第一位线民的代码叫作先力,四年前的三月,他提交第一份报告。纳希特——当时他还没有新身分——高中毕业后,就读卡帕区的伊斯坦堡大学六年制医科,此时是三年级。先力推断,秋天开学以来,这位大三学生的课业就一团糟。他将调查所得摘录如下:“过去几个月来主人翁在课业上的挫败,主要是因为他很少跨出宿舍大门一步。他翘课,甚至从未现身诊所与医院的实习课程。”这份档案夹塞满报告,钜细靡遗地列出纳希特离开宿舍的时间、去了哪间速食店、哪家卖烤肉或布丁的铺子、往来哪间银行、光顾哪家理发厅。每次穆罕默德出外办事,从不在外滞留,很快便回宿舍。而先力每次报告的结论都是向妙医师要求更多钱,以便让他继续进行“调查工作”。

继先力之后,妙医师派出的密探代号为摩凡陀,这位仁兄显然是来自卡德格的舍监。和所有舍监一样,他也与警方有交情。我猜想,这个经验老到、有能力每小时盯牢纳希持的人,或许以前就在各省与国家调查局,为一些心急如焚的父母调查就学中的孩子以赚取好处。单从他描述宿舍权力生态的精准笔调,就可看出其评估简洁犀利,具职业水准。他的结论是:纳希特与宿舍中为争权拼得你死我活的学生派系,没有任何关联;派系中两个小集团是基本教义派的极端分子,另一个组织与亲纳克什的苏菲教派团体有联系,最后一派则是中间偏左。咱们这位年轻男子独来独往,没有与任何小团体接触,而是和三位室友同住一室,平静地生活,终日埋头苦读,很少抬起头来。他读的始终是某本特定的书,仿佛自己是个受雇每天从早到晚背诵古兰经、经文倒背如流的伟大教徒(值得尊敬的大人,请允许我用这个字)。至于其他在政治理念或观念上让摩凡陀全盘放心的宿舍工作人员、警察,以及咱们年轻人的室友们,都斩钉截铁地确认,年轻一辈的基本教义派或政客绝对不会死背这种书。为了向主子说明其实情况不算太严重,摩凡陀还加注若干评语,例如咱们年轻的主人翁在书桌前看了几小时书后心不在焉地对着窗外发呆,或者善意地微笑,或者在餐馆被人取笑时敷衍地回对方几句,或者每天早上照旧不刮胡子,诸如此类。摩凡陀甚至向主子打包票,表示以他的经验判断,这些年少时代的怪念头只是“过渡阶段必经之路”,又不是一天到晚看同一部黄色电影,或把一卷录音带反复听上好几千遍,或上餐馆永远只点碎肉炖韭葱这道菜。

至于五月上任的第三位密探欧米茄,一定是接到妙医师直接下达的指令,所以对那本书的追踪多过对纳希特。这一点也显示他的父亲判断正确,的确就是这本书让穆罕默德、也就是当时的纳希特脱离正轨。

欧米茄针对伊靳坦堡许多书店进行调查,包括三年半后将同一本书卖给我的那个书报摊。经过勤奋不懈的明查暗访,欧米茄在两处不同的路边书报摊发现这本书。借由从两家书商搜集到的资讯,他找到一家二手书店,将得到的事实作出下列结论:这些为数不多的书,市面上大约找得到一百五十本至两百本,它们来源相同,出处却不得而知;书商可能为了清理发霉的仓库,或者关门大吉,把书论斤卖给旧物商,因此这批书才会落到路边书摊及二手书区的书店。论重量买下书的商人因为与合伙人不和,收了生意离开伊斯坦堡;想找到这个人并追查出书的原始供应者,恐怕办不到。二手书区的书店老板暗示欧米茄,警方或许和这批书流散各地有关。据称,这本书曾经合法出版,但后来遭检察官没收,存放在国内安全局所属的仓库,然后这批充公的书又被某些缺钱的警官偷走(这种事司空见惯),论斤秤重卖给一位旧货商,所以这些书又在市面上流通。

勤奋努力的欧米茄在图书馆查不到这位作者的其他作品,电话簿上也查无此人,因此提出下列假设:“虽然连电话都买不起的同胞也有能耐写书,但我恭敬地向您呈报我的见解,那就是,这本书是以假名发表的。”

整个夏天把这本书读了一遍又一遍的穆罕默德,秋天来临时也着手进行调查,希望找到作者。他的父亲派出的第四位新密探已经开始对他展开追踪,这位新进人员的代码叫作舍奇索夫。这家苏联厂商生产的钟表,在土耳其共和国早年的伊靳坦堡相当受欢迎。

舍奇索夫追查发现,穆罕默德完全沉浸在倍亚济区国家图书馆的书堆中,因此一开始回报妙医师,表示这是好消息,咱们的年轻主人翁不过是在念书,以便跟上课业进度。后来他才了解,这位年轻人一直都在看如《彼得与伯提夫》或《玛丽与阿里》这类连环画,因此舍弃原先乐观的推论,转以安抚的态度向妙医师提出自己的推测:也许这位年轻人希望借着寻访童年的回忆,让自己脱离沮丧的情绪。

根据这些报告,十月穆罕默德拜访了几家位于巴比亚里的出版社,他们曾出版或目前仍在出版儿童连环画。他也探访了几个没有良心的作者——诸如奈萨提之流——这种人老是在杂志上乱画一些不入流的东西。舍奇索夫认为,妙医师派人调查自己的儿子是为了探查他的意识型态和政治倾向,因此针对一些人发表了以下的看法:“先生,我跟您说,无论人们假装对政治多有兴趣,无论每天谈论多少政治和意识型态方面的议题,这些一天到晚参与论战的人,其实并没有真正的信念。他们为了钱才写这类玩意儿;如果拿不到钱,他们写这种东西的目的,则是惹毛和他们唱反调的人。”

在舍奇索夫及欧米茄的报告中,我都看到关于一个秋天的早晨,穆罕默德前往海达帕夏拜会国家铁路局人事处的记载。这两位不相识的密探的报告中,欧米茄提供了正确的情报:“年轻人想搜罗某位退休官员的资科。”

我快速浏览活页夹中的报告,双眼扫过一页页纸张,寻找我的邻居、我家所在的街道,以及童年时代熟悉的名字。当我读到一天傍晚穆罕默德走进我家那条街,并仔细端详某栋房子二楼窗户的记载,心开始狂跳。仿佛那些一手打造书中奇妙世界的人已经打定主意,把所有技巧送到我的眼前,让我更容易被召唤入这个世界,但当时还是中学生的我从来都不够聪明。

我从资料研判,第二天穆罕默德和雷夫奇叔叔见了面,两位负责跟踪穆罕默德的密探都证实他进入伊伦库伊区的银白杨街二十八号,停留了五、六分钟,不过两人都没查出他前往那栋公寓拜访谁。两个手表当中比较勤快的欧米茄,至少还盘问了街角杂货店的小厮,查到同栋建筑物里三个家庭的资料。我猜测,这是妙医师第一次听闻雷夫奇叔叔。

拜访过名唤雷夫奇的先生后,穆罕默德出了问题,连先力都注意到了。摩凡陀发现年轻人足不出户,甚至没到餐馆吃饭,从此也未再见到他读那本书,一次都没有。根据舍奇索夫的说法,穆罕默德离开宿舍的频率变得不固定,而且没有确切目的。他曾经在蓝色清真寺区的后街晃荡一整晚,还在一处公园坐着抽了好几个钟头的烟。另一天傍晚,欧米茄发现他拎着一纸袋葡萄,他甚至先将葡萄逐颗拿出来端详,仿佛当作宝石一般,接着才一颗颗把葡萄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这一吃就花了四小时,然后才返回宿舍。他放任头发和胡子胡乱生长,对外表毫不在意。密探们要求老板多付工资,每个人都对年轻人不规律的出没时间怨声载道。

十一月的某个下午,穆罕默德搭乘渡轮前往海达帕夏,然后坐火车到伊伦库伊,在街头徘徊良久。据尾随的欧米茄表示,年轻人在那一区来回走动,脚步沉重,还经过我的窗外三次——那时我很可能在屋内——等到大色渐暗,则开始在银白杨街二十八号对面站岗,观察窗台的动静。根据欧米茄的报告,穆罕默德在下着小雨的黑夜对亮灯的窗户足定观望了几个小时,一无所获之后,在卡迪奎区一家小酒馆喝得烂醉,随后才回宿舍。欧米茄和舍奇索夫都在报告中提到,穆罕默德后来又去了伊伦库伊六次;比较机警的舍奇索夫,已确认亮灯窗户住户的真实身分。

穆罕默德第二次拜访雷夫奇叔叔的过程,舍奇索夫都看在眼里。他先从对面的人行道上偷窥亮灯窗户内的动静,后来甚至站上一堵低矮的庭院围墙,把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尽管后来的信件中,他陆续交代这次会面的细节——信中有时称其为“集会”——不过这第一次的报告更精确,因为较有事实根据,同时是他亲眼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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