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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1页)

过后,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在土台的一张长凳上坐下,那里靠近大街的入口,在墨西哥电影院的对面。我脱掉左边的鞋子。

天气晴好。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浮想联翩。雅克林娜?德朗克可以对我的谨慎放一百个心,舒罗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萨瓦宾馆、孔岱、拉封丹汽车修理厂以及那个名叫罗兰的人,此人应该就是笔记本里面记录的那个穿麂皮外套的棕发男子。“露姬。二月十二日,星期一,二十三点。露姬四月二十八日十四点。露姬和那个身着麂皮外套的棕发男子。”我翻阅这个笔记本的时候,每每看到她的名字,都会在名字下面用蓝铅笔画一道杠杠,还在活页纸上把所有与她相关的内容都重抄了一遍。有日期。有时刻。尽管如此,她没有任何理由担忧。我可能再也不去孔岱了。有那么两三次,我在那家咖啡馆里,坐在其中的一张桌子旁等她,但她却没有来,说实在的,我倒觉得这是很幸运的事情。在她并不知情的情况下监视她,我可能会很局促不安的,是的,我会为自己扮演的角色感到羞愧难当。我们有什么权利强行闯入别人的生活?我们有什么了不得的,竟然像《圣经》中试心一样傲慢地探测他们的内心世界,并且要他们交代?……凭什么?我脱掉鞋子,按摩着脚背。痛苦减轻了。夜幕降临。我猜想,要是在从前,

此时此刻正是热娜维艾芙?德朗克去红磨坊上班的时间。她的女儿独自一人呆在六楼。小姑娘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一天晚上,母亲上班去了,她小心翼翼地从那栋大楼里溜了出来,她非常小心,以免引起看门人的注意。走到外面之后,她并没有越过那条大街的街角。起初的那段日子,到墨西哥电影院看十一点钟的那场电影,她就很满足了。然后,她回到那栋楼房,上楼梯,不开定时楼梯开关,尽可能轻地关门。有一天夜里,在电影散场之后,她晃荡到了更远的地方,到了布朗西广场。然后,每天晚上,她都会走到更远一些的地方。未成年流浪,圣乔治街区和大采石场街区的警察分局事件记录里就是这么写的,大采石场这几个字让我想起皎洁月光下的一片草地,过了考兰古桥之后,在公墓的后面,一片终于可以在那里呼吸新鲜空气的草地。她母亲到警察分局来接她回去。从那以后,愈发不可收拾,再也没有人能把她拦住。在茫茫黑夜里向西漫游,这是我从贝尔诺尔提供的资料的蛛丝马迹中得出的判断。首先是星形广场街区,再往西去,是诺伊利和布洛涅森林。可她为什么要嫁给舒罗?结婚之后再次出逃,但这一次却是朝左岸逃,就好像过河之后,她就逃脱了迫在眉睫的危险,并得到了保护。可是,这桩婚姻对她来说不也是一种保护吗?假如她有足够的耐心呆在诺伊利,久而久之,人们就会忘记在让-皮埃尔?舒罗夫人的底下还藏着一个雅克林娜?德朗克,而这个雅克林娜?德朗克的名字两次出现在警察局的事件记录本上。

很显然,我仍然受到长久以来的职业性条件反射的支配,这种条件反射也让我的同事津津乐道,他们说我即使是在睡梦之中,也在做侦查工作。布雷曼把我与战后被人称作“边睡觉边抽烟的人”的那种流氓无赖相提并论。这种人在床头柜边永久性地放着一个烟灰缸,上面搁着一支点燃了的香烟。他的睡眠也是断断续续的,每每醒来,他都要吸一口烟。一支烧完了,他又点燃另外一支,动作犹如梦游者。但是,到第二天早上,他就什么也记不得了,他还以为自己睡得很沉很香呢。我也一样,坐在这张长凳上,在茫茫夜色中,我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我在梦中继续追寻着雅克林娜?德朗克的行踪。

更确切地说,我感觉到她就在这条灯火如闪烁的信号灯一样辉煌的林荫大道上,我分辨不出这些信号灯,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个远古年代发给我的。而这些灯火在土台的黑暗中显得更加璀璨夺目。既璀璨夺目又飘渺悠远。

我穿上了那只皮鞋,重新把我的左脚塞进鞋子里,离开了这张我原本很乐意在那里过夜的长凳。我像她十五岁那年被人抓住之前一样,沿着土台往前走着。是在哪里,是在什么时候,她开始被人盯上的呢?

让-皮埃尔?舒罗慢慢就会死心的。我有时还会在电话里告诉他一些含糊不清的信息——当然全都是谎言。巴黎是个很大的城市,要糊弄某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当我感觉到自己已经让他误入歧途之后,我就再也不回他的电话了。雅克林娜可以信赖我的。我会让她有足够的时间隐藏到一个别人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此时此刻,她也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游荡着。要不,她正坐在孔岱的一张桌子旁。但她什么也不用害怕了。我再也不会去他们聚会的那个场所。

我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别人可能都以为我已经十九岁了。甚至以为我满了二十岁。我本名雅克林娜,不叫露姬。我第一次趁母亲不在家跑出去时,年纪还要小。她在晚上快九点钟的时候去上班,凌晨两点钟之前不会回来。第一次从家里跑出去之前,我早就想好了,万一在楼梯上被门房撞见了,我该如何撒谎。我会告诉他我要到布朗西广场那里的药店去买一种药。

我一直没有再回过这个街区,直到有一天晚上,罗兰带我乘坐出租车去那个名叫居伊?德?威尔的朋友家。我们相约和所有那些经常参加聚会的人在他家里见面。罗兰和我,我们俩才认识没多久,当他叫出租车在布朗西广场停下时,我什么也不敢跟他说。他想和我走一走。他也许没有注意我抓着他的胳膊抓得有多紧。我感到天旋地转。我觉得要是我穿越那个广场的话,我会晕倒在地。我好害怕。他常常跟我说起“永恒轮回”,他或许会明白的。是的,我所有的一切又从头开始了,就好像跟那些人的聚会只是一个借口,就好像是有人派了罗兰过来,把我悄悄地带回我的老家。

我们没从红磨坊前面经过,让我松了一口气。可是,我母亲离世已经四年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她夜里不在家的时候,我每一次从那套房子里逃出来,总是走在林荫大道另一边的人行道上,那边属于九区。那条人行道上没有一点灯光。于尔?费里中学那幢黑魆魆的大楼,那些窗户都已经漆黑一团的大楼的墙面,一家餐馆,但餐馆的大厅好像总是昏暗不明。而每一次,从土台的另一边,我都忍不住要看一眼那个红磨坊。当我走到棕榈咖啡馆附近,准备进入布朗西广场时,我就没那么从容不迫了。那里又有灯光了。有一天夜里,我从那家药店前面经过,看见我母亲和其他客人在一起,在窗户玻璃后面。我暗忖她比往常提早下班了,会很快回家。假如我跑的话,我可以比她先到。我站在布鲁塞尔街的街角,想观察一下她会选择走哪一条路。但是,她穿过广场,回到了红磨坊。

“永恒轮回说”是尼采用来回答事物运动发展归宿的一种学说,是其整个思想体系的基础,被尼采自己视为“天命”和核心思想。

我常常觉得惶惶不安,为了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我很想去找母亲,但是那可能会打搅她工作。今天我却可以肯定她是不会呵斥我的,因为她来大采石场警察分局接我的那天晚上,她一句批评的话都没说,没有对我进行威逼,没有给我上什么德育课。我们默默地走着。在走到考兰古桥中间的时候,我听见她冷漠地说“我可怜的孩子”,但是我很纳闷,不知道她是在说我,还是在说她自己。等我脱了衣服上床之后,她才走进我的卧室。她坐在床边,一句话也没说。我也是。最后她终于露出了微笑。她对我说:“我们俩都不是很健谈……”说完,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她还是第一次注视我那么久,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眸子呈灰色或者淡蓝色。灰蓝色。她朝我俯下身子,亲了一下我的脸颊,更确切地说,我感觉到她的嘴唇蜻蜓点水般掠过。依然是凝视着我的目光,炯炯有神但心不在焉的目光。她把灯熄了,在关上房门之前,她对我说:“别再那么干了。”我觉得这是我们惟一的一次交流,很短暂也很笨拙,但对我的内心造成强烈的震撼,以至于我现在很后悔在那件事发生之后的几个月里,我没有对她做过一次冲动的事情,否则我们之间还会出现这种交流的。但是,我们俩谁也不是那种感情容易外露的人。也许,她对我不抱任何幻想才会对我漠不关心。她也许在心里对自己说,这闺女没什么好指望的,因为我就是她的翻版。

但是,我当时并没有去想这些事情。我一直是活在当下,不去问为什么。罗兰把我带回这个我一直回避的街区时,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了。母亲死后,我就没有踏上过这片土地。出租车开进了昂丹马路街,我看见最里头三位一体教堂那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就像一只正在放哨的雄鹰。我觉得很难受。我们正在接近边界。我告诉自己还有一个希望。我们也许要改道朝右边走去。可是,没有改道。我们笔直地前行,我们穿越三位一体广场,我们在上坡。在到达克里希广场之前,遇到红灯,我差一点就打开车门,落荒而逃。可是,我不能对他做这样的事情。

后来,当我们沿着女修院院长街徒步前往我们聚会的那栋楼房时,我的心才平静下来。所幸的是,罗兰什么也没察觉到。如今,我觉得遗憾的是,我们俩一起在这个街区行走的时间太短暂,我希望走得更久些。我本来想带他参观这个街区的,告诉他我住了六年的地方,那一切都变得非常遥远,是在另外一种生活当中……母亲死后,把我和那段时期牵扯到一起的惟一联系,是某个名叫居伊?拉维涅的人,他是我母亲的男友。我早就明白,是他在支付那套房子的租金。如今,我还时不时地跑去看他。他在奥特依的一家汽车修理厂工作。但我们几乎从不谈论过去。他和我母亲一样,也属于不善言谈的人。那些人把我带到警察局时,问了许多我必须回答的问题,但是,刚开始的时候,我总是缄默不语,于是他们对我说:“你呀,你不善言谈。”假如母亲和居伊?拉维涅也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也会说同样的话。我不习惯别人问我问题。我甚至觉得很奇怪,他们竟然对我的情况感兴趣。第二次,在大采石场警察分局,我碰到的警察比前面那个人更和蔼可亲,我觉得他问问题的方式很有意思。这样一来,就有可能把心里话说出来,而坐在你对面的某个人对你的所作所为也听得饶有兴致。我对这种情况一点也不习惯,所以我都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回答。那些具体的问题除外。比方说:你是在哪里上学的?考兰古街的圣-万桑?德?保罗女子学校以及安托瓦娜特街的市镇小学。于尔?费里高中没有要我,这件事难以启齿,但我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他坦白了这件事。他朝我俯下身子,仿佛想安慰我似的,声音温柔地对我说:“于尔-费里高中活该倒霉……”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我好想笑。他朝我微笑着,直视着我,目光跟我母亲的目光一样炯炯有神,但他的目光更温柔,更加专注。他还问了我的家庭状况。我感觉自己放心大胆起来,我终于把少得可怜的家庭情况告诉他:我母亲原来住在索洛涅的一个小村子里,红磨坊的经理福克雷先生在那个村子里有一处房产。就是因为这个关系,母亲年纪轻轻来到巴黎的时候,就在红磨坊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我是在索洛涅出生的,但我们从来也没有回去过。母亲常常对我说:“我们已经没有屋架了……”他听着我说话,有时还做些记录。而我,我体会到了一种全新的感觉:我把这些少得可怜的细节和盘托出的同时,我自己也如释重负。那些事情说出来之后,跟我就不相干了,我说的是另外一个人的故事,看到他做记录,我觉得轻松自如了。倘若所有那一切都白纸黑字地写了下来,那也就意味着都结束了,就像人死了会在他的坟墓上刻上名字和日期一样。我滔滔不绝地越说越快:红磨坊,我母亲,居伊?拉维涅,于尔-费里高中,索洛涅……我从来都没有机会跟任何人说话。所以这些话语从我这里脱口而出时,那是何等的解脱啊……我的一段人生结束了,这段人生是命运强加到我头上的。从今往后,将会由我本人来决定我自己的命运。一切都会从今天开始,为了毫无羁绊地一往无前,我更愿意他把刚才所做的记录一笔勾销。我准备跟他说一些其他的细节和名字,跟他说一个想象中的家,一个我梦想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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