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不是从体育场内,而是从体育场外的一条路走过来的。这条路与住宅区毗连,比体育场的地面约莫低二尺。
这女子是从一幢宏伟的西班牙式宅邸的分门走出来的。这幢宅邸有两个烟囱,有斜格子玻璃窗,还有宽阔的温室玻璃屋顶,的确给人一种容易破损的印象。隔着马路的体育场一侧,耸立着一面铁丝网,当然这无疑是由于宅邸的主人的抗议而架设起来的。
柏木和我坐在铁丝网边的浪木上。我偷偷地瞧了一眼这女子的容颜,不禁大吃一惊。因为她那张高雅的脸,与柏木向我说明的“喜欢X型的腿”的女人的相貌,是一模一样的。可是后来,我觉得自己的这份惊愕未免太愚蠢了,因为柏木老早以前就熟悉这张脸,也许这是他的梦想。
我们有目的地等候着这女子。春光洒满了大地,对面雄峙着深蓝色的比睿山的山峰,这边出现了渐渐走过来的女子。我还没有从方才柏木讲述的那番话所引起的感动中苏醒过来。这是一番奇怪的话:他的X型的腿和她仿佛是两颗星星,彼此不相接触,散在实像的世界里,他本人则无限地埋没在虚像的世界,以逐步实现他的欲望。这时,浮云遮挡了太阳,我和柏木笼罩在淡薄的阴影之下,我觉得我们的世界仿佛顿时露出了虚像的姿影。一切都变成灰色,捉摸不定,连自我的存在也变成不可捉摸了,惟有远方比睿山的紫蓝色山峰和缓慢走过来的高雅女子在实像的世界里闪烁,似乎谁有这两样东西才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女子的确是走过来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子越来越靠近,似是越来越痛苦了。她走近的同时,她那陌生的验也就逐渐清晰起来了。
柏木站起来,咬着我的耳朵,压低嗓门深沉地说:
“走!照我说的办。”
我只好迈步走了。我与女子平行,沿着距女人所走的路约莫二尺的石墙,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走。
“在那儿跳下去!”
柏木用手指捅了捅我的后背。我便跨过低矮的石墙,纵身跳到马路上。二尺高算不了什么。但是,紧接着,生就一双X型的腿的棺木发出了可怕的叫声,摔倒在我的身旁。当然,他是没有跳好才摔倒的。
他裹着黑色制服的脊背,在我的眼下激烈地起伏。看上去他的匍匐的姿势不像是个人,一瞬间倒像是一个无意义的黑色的大污点,像是雨后路面上的一汪混浊的积水。
柏木颓然地摔倒在女子步行的紧前方。女子顿时呆立不动。我想把柏木搀扶起来,好不容易蹲了下来,霎时间我从她那冷漠的高鼻子、那带有几分轻优的嘴角、那水灵的眼睛等所有这一切,看到了月光下的有为子的面影。
然而,幻影旋即消失,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姑娘用轻蔑的眼光瞟了我一眼,然后企图擦身而过。
柏木比我更敏感,他家觉到她的这个意图。他叫出声来了。这可怕的叫声,在白昼阅无人影的住宅区旋荡。
“薄情人!你忍心抛下我不管吗?为了你,我才落得这样狼狈的啊!”
女子回过头来,浑身颤抖。她用干枯的纤细的手指摩挲着自己那张失去了血色的脸,勉勉强强地问了我一句:
“我怎么做才好呢?”
已经仰起头来的柏木正面凝望着她,一字一字准确地说:
“你家里有药吗?”
她沉默良久才转过身去,背向我们前走来的方向折了回去。我把柏木搀扶了起来。扶起之前,他的身子显得非常沉重,他痛苦地喘着粗气。可是,扶着我的肩膀行走时,他的身体却意外地轻盈了……
……我跑到乌丸车库前的车站,跳上了电车。电车启动驶往金阁寺时,我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掌心渗满了汗珠子。
我们让那女子先行,我搀扶着柏木随后,刚要钻进那幢西班牙式洋房的旁门,一阵恐怖感袭上了我的心头。我扔下了柏木,连头也不回就逃回来了。连顺道回学校的时间也没有,径直在幽静的人行道上奔跑而去。沿途经过药铺、点心铺、电器行等店铺。这时在我的眼前闪烁着紫色和红色,我想多半是我打天理教弘德分教会的前面跑过去时,看到了黑土墙挂着成排绘有梅花家微的灯笠门口目卜了缓步同样的梅花家徽的紫色帷幔的缘故吧。
我急于奔向什么地方呢?我自己也不知道。电车快将行至紫野时,我这才明白自己仓促赶路的心,是志在奔何金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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