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夫关上灯,观众席即刻安静了下来。黑暗持续了几秒钟,观众席便又骚动起来,椅子吱吱作响,夹杂着短促的咳嗽声和一些难以识辨来源的噪声。当观众席开始窃窃私语时,克里斯托夫打开了麦克风,音箱突然发出的声响令礼堂的空间愈加空荡,黑暗愈加浓重。他如果能够做到全神贯注,如果能够将这种专注转移到观众身上,那么,他就应该能够不需要一张照片,最后甚至不需要语言,而只需要在黑暗中,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让时间逝去。
那里有几十万年之久,没有光,没有气味,也没有生命,只有水的声音。水滴落,飞溅,流淌,穿过岩石的细缝,汇成细流,然后,将细缝磨宽,磨成岩缝,这时,水已经成了溪流。一千年,一万年,十万年,就这样,最后,冲出一个又一个岩洞。克里斯托夫打开投影仪。画面是一个水溶岩洞,好几枚闪光灯射向洞顶,可岩洞还是消失在黑暗深处。第一张照片是最关键的,它必须立刻捉住观众的注意力。他让那张经过精心挑选的幻灯片静置许久,一句话也不说。他能够感觉到今晚的效果会很不错。
接下去的几张照片逊色了一些。安了栅栏门的岩洞入口,进入洞口后的头几百米,水泥路,钢丝绳,几枚从岩洞深处挪到岩洞入口处用来吸引游客参加日间一日游的小钟乳石。观众席放松了下来,开始倾听克里斯托夫讲述岩洞发现的经过、第一次勘测时的情形,以及在地下工作和生活的技术难度。其中一张幻灯片拍了一张地图,地图上标满了各种颜色的杂乱的线条,那是一些已经勘测过的通道。
“人们已经完成了一百八十公里的勘测和地图绘制工作,但我们估计剩余部分还会是好几倍。”
下一张幻灯是一段通往下方的陡峭的楼梯,楼梯突然在一堆碎石堆上打住。“探险开始了。”克里斯托夫说。之后的照片不需要解说,那是一些险要的地势、狭窄的缝隙、深谷、曲流、断层,有几张是岩洞勘探队员,他们穿着满身是泥的橙色罩衣,头戴电石灯,或匍匐爬行穿过夹缝,或顺着绳索降入深不见底的洞穴。克里斯托夫说:“人居然能够穿过如此狭窄的缝隙,这每次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然后,是临时宿营地,勘探队全体成员首次合影,大家围坐在野营桌边享用瑞士火锅,喝酒。“有时,”克里斯托夫说,“你会忘了自己是在岩洞里,直到上厕所时,才会突然重新意识到。这时,如果手电坏了,或灯灭了,你在数秒之内便会完全失去方向感。”他又播放了几张勘探队员躺在睡袋里的照片,睡袋下面垫着厚厚的密封在塑料布里的泡沫垫。队员的脸很脏,神情疲惫,眼睛里却闪烁着晨醒之人迷乱的眼神。“我们现在休息一下。您在前厅售书点可以购买到我的书籍,也能够获得更多有关跟随向导参加岩洞一天或多日游的信息。”克里斯托夫打开音乐,然后匆匆走出会场,以便赶在别人之前到达已经摆好了书的售书台。
一个同克里斯托夫年龄相仿的男子兴味索然地翻阅着样书,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看上去比他年轻许多、带着点孩子气的瘦削女子,两人都穿着羊丽绒夹克。男子问克里斯托夫有没有在岩洞里潜过水——他用“你”,而不是“您”称呼克里斯托夫。不等克里斯托夫回答,他便说自己已游历全球,去过各种岩洞。他的语调里有一种克里斯托夫在许多热衷极限运动的人身上经常能够察觉到的攻击性,有时,他觉得这类人是专门为了向他描述自己的经历,为了同他竞争、向他挑战才来听他的报告的。克里斯托夫答道,他会在中场休息后播放几张不对游客开放的那部分岩洞的照片。他因为没有不屑于同这个男人如此计较而感到有些惭愧。对方却没有反应,继续翻阅样书。照片拍得还是相当不错的,他说,并问克里斯托夫是否去过马来西亚的姆鲁洞。这时,一个年长一些的男子走近售书桌,也不翻阅,便买了一本,还请克里斯托夫在书中题词。这对男女便慢慢离开了。
中场休息结束前,克里斯托夫又注意到了那两人。他们在桌子附近停下脚步,男的一边朝他的方向看来,一边同女友说着什么,脸上带着讥讽的表情。
克里斯托夫不无戏剧性地说:“好,现在让我们去勘探‘涅槃’。那是一组难度极高的洞穴群,总共只有十来个人进去过。”一枚与人等高的石笋,一些几毫米高的石钟乳,一组组棕褐色、乳白色、黄色的钟乳石,它们从上个冰河纪开始在黑暗中生长,只为数万年后在光的冲击下于刹那间显现出来,闪着银光的潮湿的岩壁——克里斯托夫让幻灯片一张张地在黑暗中浮现,然后慢慢消失,就像闪光灯在岩洞中闪亮,然后又慢慢地从视网膜消失那样。
克里斯托夫每次看到这些照片便会不寒而栗,他又一次感觉到了那些岩群的重量,他感到了恐惧,那种对山体全然冷漠却只需要一个微小的动作便可将他压得粉碎的恐惧。这时,他便会开始摆弄闪光灯,给照相机充电,熟练的操作能够起到缓解作用,使他能够动弹。然而,这种恐惧不会消失,而且会永远存在。
克里斯托夫说:“地球上肯定还有成千上万的洞穴从未有人涉足,而且永远不会有人涉足,我们的脚下有一个神奇之极的岩石世界。”他打住了,不知道还该说什么——任何话语、任何画面都不足以表达,你得自己去亲身体验那种毫无意义的美——现在只能听见投影仪的响声、风扇的嗡嗡声,和一张张幻灯推入光源的吱嘎声。
“当你重新回到地面时,”克里斯托夫说,“让你喘不过气来的,不是阳光,也不是色彩,而是气味。树林的气味,生命的气味,生长和腐烂的气味。在岩洞里,你是闻不到任何气味的。”最后一张幻灯片将观众带回了地面,那是一片林间小湖,充满了诗情画意,湖水直接来自山的深处。克里斯托夫说:“每年,流水溶化数千数万吨的石灰,就这样每日每夜,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让岩洞慢慢生长。”他关上投影仪和扩音器,打开灯。观众鼓起掌来。
演讲结束后,几个观众走到他跟前提了一些问题,他们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向他打听跟随向导游览岩洞的情况。最后一位客人走后,克里斯托夫开始收拾投影仪,将幻灯片装进盒子,把它们同没有卖掉的书一起放到手推车上,然后走出礼堂,点燃一支烟。天变冷了。
“想跟我们去喝点什么吗?”
克里斯托夫愣了一下,他看见先前的那个男子站在数米开外处,岔着双腿,像是在向谁挑战。
“可以喝一杯啤酒,”他出于礼貌地说,“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开车回家。”
那个男子朝他走来,伸出手,说:“我叫克莱门斯。那是萨宾娜。”他朝着暗处指了指,克里斯托夫这才隐约地看见那个年轻女子的身影。
他们在酒吧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对话还是进行得相当艰难。克莱门斯描述了一些他曾经参加过的探险活动,反复地使用同样的形容词道出一长串岩洞的名字,说自己拍了几千张照片,有机会的话让克里斯托夫看看,或许他还能找到几张演讲时用得上的。萨宾娜除了问好之外,就再没说一句话。克里斯托夫大部分时间也在沉默,偶尔点一下头,微笑一下,做出对克莱门斯的故事感兴趣的样子。在对某次潜水经历进行冗长叙述后,克莱门斯沉默了一下,克里斯托夫便借机问萨宾娜是否也参加过岩洞探险。
“我们就是在一次探险时认识的。”她答道。接着,像是有人按下了某个开关,她开始罗列自己曾经去过的洞穴。她只说出了岩洞的名字和探险的年份,说完便又沉默了,让克里斯托夫觉得她好似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我们为什么不三个人一起进行一次岩洞游呢?”克莱门斯问。
克里斯托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看吧。我现在得走了。”说着,便挥手招呼服务生。大家沉默了片刻。然后,克莱门斯说:“去‘涅槃’。”他说这话时,声音比之前小,克里斯托夫起初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听错,直到克莱门斯又重复了一遍:“去‘涅槃’。”
“怎么才能进到那里?”他问,眼睛里闪着饥渴的光。
服务生走到他们桌前,克莱门斯说再来一杯啤酒,“你也来点什么?”他的声音现在是恳求的,几近胆怯。克里斯托夫要了一杯兑水苹果汁,等饮料到后,他开始讲述。在叙述时,他仿佛又回到了地下。
他在山体的深处,正淌水通过一条地下暗河。水是冰冷的,而且越来越深,深到腹部、胸部和下巴。水在岩洞的尽头离洞顶只有几公分的距离,那儿有一条极其狭窄的岩缝通向斜上方,克里斯托夫在进入岩缝后,手便再也无法后伸,只能紧贴着向导,用脚尖将自己一寸一寸地往前推。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有靴子擦划的响声,和队员时而发出的呻吟声或咳嗽声。当在他前面的人停了下来,说他们正处在岩石断层处,还得坚持一会儿时,克里斯托夫早已失去了时间感,对方的声音听上去非常近,这让他有些诧异。向导一边诅咒,一边挣扎着穿过岩缝最狭窄的部分。克里斯托夫等着。寒气已经侵入他的氯丁橡胶套装,似乎正慢慢地在他的体内扩散。他闭上眼睛,看到自己四肢伸展躺在那儿,被围困在岩石之中,成为一个异物。他心想,我们被活埋了,永远也出不去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呼吸急促。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身处何方,他试着回想儿歌的歌谣,在心里默算自己拍的那些照片能带来多少稿酬,想象外边的风景、辽阔的天空和飘浮的云朵。这时,他前面的人不见了,克里斯托夫看着那处断层,紧张地笑道:“你让我从这儿过?”“能过的。”他听见同伴不知来自何方、却仍然很近的声音,“我们已经完成了一半路程。”克里斯托夫的身体开始像机器一般无意识地继续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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