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清早,泽蒙建筑物中的所有房间都被下了一整夜的雪映照得通明发亮,墙镜反射的炫目亮光使索福洛尼耶和耶丽赛纳很早就醒了。
那个下雪日早上吃早餐的时候,索福洛尼耶问她:“为什么你哥哥从不来看望咱们?”
“因为他是奥地利军官,就是他用刀鞘刺伤你并把你倒吊在一棵树上的。他在很远的地方。正在追击法国人。”
“你怎么直到这会儿才告诉我啊?你为什么救我?”
看着索福洛尼耶一会儿像他外祖父那样咀嚼一口食物,一会儿又像他祖母一样咀嚼一口,她说道:“女人有两种类型。这种情况就像女人拥有两种不同的性别,就像她们脚上穿着两只鞋子。
“你可以把第一种类型的女人称为胜利者的妻子。她没有父亲。她总是遵从自己的丈夫,敬慕他,把他当作强有力的人,当作亚当和她的子女的父亲,当作对他为之命名的动物世界的胜利,和对他与之搏斗的大自然的胜利。她没有忘记大地的肚脐存在于何处。她通过丈夫拥有权势和财富。想到她男人的时候,她会沉思:他的时日是长久的,他在其中拥有的夜晚比我拥有的更多;她鄙视她的儿子,因为他们软弱,如同该隐与亚伯那样不和睦,是一些既无权势又无影响力的孤僻家伙。想到她孩子的时候,她会默想:让他们像犁地一样把他们的影子翻过来,用汗水浇灌它们,以使它们成长吧。她还憎恶他们的同辈人,憎恶那整整一代用胡须塞住耳朵的人。当她选择时,她不会选择她最爱的那个人,而是选择她父亲或儿子最憎恶的那个人。她的爱依附于阴蒂,意味着不顾怀孕后果的欢娱。
“你可以把另一种类型的女人称为胜利者的女儿。她爱恋着那个父亲,那个可以这样评说自己的人:‘早在我成熟之前,我就很博学了。’在他身上,她看到一位创造者、胜利者、权力行使者,这位权力行使者围绕着她和他自己,熟练地编织着毫无异议的亲缘关系。她蔑视自己的丈夫。尽管他可能是个优秀男人,在他从事的行当里是个了不起的高手,但这个女人说起他来却是:‘每个人都可以迎着他的目光责骂他,用音乐榨干他的灵魂,蓟草都会从他耳朵里长出来!’她不原谅他是一个孤僻不合群的人。谁会需要一个既无权势又无影响力的家伙,一个在权威方面连个阉人都比不上的家伙呢?出于同样的理由,她对她的兄弟和他们的同辈人也很鄙视。谈到他们,她如是说:他们曾处在时间的束缚之下,而后来消除了这种束缚。然而,她敬慕她儿子和儿子的同辈人,因为他们的时日都是孪生的;在他们身上,她看到一种崭新的了不起的亲缘关系,由那种与她父亲拥有的兄弟情谊相类似的精神所联结;在他们身上,她看到了未来的胜利者。他们已经把四季干枯的汗水和四方的狂风统统甩在了身后;她觉得,现在他们是自由的,因为对她来说,权势和财富的获得要么通过父亲,要么通过儿子。她通常会在她儿子某个朋友的床上完结此生。当她选择时,她不选择她最爱的那个人,而选择她的丈夫或她的兄弟最憎恶的那一个……她的爱依附于子官,意味着不顾及欢娱的怀孕。”
“那么你呢,你属于这两种类型中的哪一种?你是哪种性别?”索福洛尼耶战战兢兢地问。
“哪种也不是。在某种意义上我没有性别。而且,至少就目前来说,我是个例外。我是‘第三只鞋’。当我选择时,我选择我最爱的那个人。”
“如此说来,‘第三只鞋’真的存在啊!”
“是的。我努力做到不像别的女人那样行事。我不要遵守那些在胜利者和战败者之间世代交替的法则,因为那是属于男性物种的行为准则。我知道,对男人来说,世界发生在别的人身上,而对女人来说,世界则发生在她们自己内心。我知道,当夜间植物的影子高高耸入天空时,我就是那战败者的女儿。而且,无论大伙怎样,我都会爱慕我父亲。”
“可你知不知道在上个世纪的那次战争我父亲杀死了你的父亲?”
“别人不能为此去谴责你,却可以谴责我哥哥——奥地利军队中的帕纳·泰奈茨基上尉,他嗜杀成性,就像你的父亲——法国骑兵部队中的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上尉。关于他们,谴责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被人们想起。正是因为这个,我受不了我兄弟和他们的专制君主、由得胜的朋友们组成的骄横部队;而他们,反过来,也受不了我。他们的妻子也受不了我。我甚至都不敢去想我的孩子和他们的孩子,如果他们赢了这场你和你的亲人正在失败的战争,孩子们就会受制于他们赖以取胜的暴力。如果我能够,我宁愿在我未来儿子的某个柔弱同辈的床上完结此生,更像一位母亲而非一个情人,就如同我选择你作为一个强大、得胜的父亲的柔弱儿子一样。我之所以选了你,是因为你没有被你的母亲、姐妹或情人们所爱,而且你也不会被自己的女儿所爱,假如我们会有一个女儿的话。如果我失败了,如果我被迫重归我得胜的兄弟们所属的那个强大的群体——与我同辈的所有女人都属于这个群体,你父亲也同样属于这个群体——那将是我遭受的最大失败和最糟糕的惩罚。对我来说,倘若我不得不拿掉那‘第三只鞋’,我的路也就走到了尽头。
“不过,千万别为我担心。我们还是来看看你,看看我们俩身在何处吧。你想返回你的部队,那支仍在撤退、朝着西北方向行军的部队。这一切必将在法国某个地方结束。我不知道法国是不是你的国家,但我确实知道你在法国军队中当兵。我还知道国家是一种必要的灾祸。对一个国家,你能期望的至多不过是它别往你的饭汤里吐口水。而战争呢?为了民族,你会说,你是在为本民族的荣誉而战。什么是民族?瞧瞧我。我十七岁。我是人类的同龄人,因为人类永远是十七岁。这就是说,民族是一个永恒不变的孩子。它一直在成长,而它的语言、它的精神、它的记忆,甚至还有它的未来,对于它来说就像衣服,总是会显得过于窄小。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一个民族必须一直更改它的服装,因为它的服装总是在变得太短、太紧,并在接缝处绽开。这是既艰难又欢悦的事情。你会想:语言呢?在梦中,所有的语言我们都懂。梦是我们在巴别塔之前的家园。在梦里,我们全都说一种语言,属于我们所有人——活人和死者的唯一一种了不起的原初语言……所以,战争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逆历史的潮流而行?任何谋杀终归都是一种自杀。”
“你是想说服我放弃军人的使命吗?”
“是的。我想要你离开军队。那使命是你父亲的,不是你的。让我们从塔上跳入火里吧,跳离战败和灾难,跳离这些你枉自相信会保护我们、会给我们安全和财富的东西。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亲爱的,你知道我在战争中也明白了一些事。在部队里,我那些比别人先死的同辈都是比较聪明的人,也比其他人更了解周围的世界;我们就是这样识别他们、并意识到他们不久就会被杀死。他们知道,所有的谋杀都伴随着某种上千年的预谋……别的人,那些会死得晚一些的,都是比较愚笨的人。不过,这些事情跟这些人或其他人天生具有的聪明或愚钝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存在两种情况。我们属于后一种情况。”
“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是幸福的恋人。难道不是吗?幸福使人愚笨。幸福和睿智不会同时存在,正如身体和思想不会共存。因为,只有痛苦才是身体的思想。换言之,幸福的人会变成愚笨的人。只有当恋人厌倦了自己的幸福,他们才会重新变得聪明,假如聪明就是他们幸福之外的状态。所以,我们不必急着决定该不该把我的军刀卸下……阶段才是主人,人不过是它们的仆从……”
在泽蒙,在那个冬日的早上,的里雅斯特的愚蠢的小奥普伊奇中尉这样说道,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马刀已经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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