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想吃我的奶啊,我的中尉?”在乌尔姆郊外的一顶帐篷前面,有个姑娘这样问小奥普伊奇。
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中尉的眼睛被一只鸟吸引住了;在帐篷上方快速刮过的风中,那只正在飞行的鸟仿佛受到了羁绊。帐篷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在唱《记忆是灵魂的汗水》。奥普伊奇付过钱,走了进去。
一位魔术师站在帐篷里面的桌子上,腰里系着一条自己咬自己尾巴的蛇;正在唱歌的就是此人。他头发上插着玫瑰花。歌快唱完时,犹如瞄准帐篷上方的那只鸟一般,他让高音冲过自己的犬齿;随即,他的声音恰似一支箭,将那只鸟射落。接着,他主动提出要为客人们效劳。给五个法郎,他可以吃掉现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如果再加一点钱,他还可以吃掉那个人的绰号。
“无论哪位,只要接受这个条件,就再也不会被别人用他进来时还在用的那个名字称呼他了。假如你随身带着家里的钥匙,而你的家已被战争摧毁,那么只消把你的钥匙扔进一口大锅里,我就可以重建你的家,连最微末的细节也不漏过,因为每把钥匙都会制造某种回声,从而让耳朵获得有关那把钥匙所守护的房子的形状和尺寸的清晰描述。”
最后,魔术师建议在场的每个人都许一个愿,他会帮助大伙实现各自的愿望;与此同时,在每位绅士走出帐篷的时候,玛丽小姐会愉快地让他吃奶,以感谢他的光临。轮到奥普伊奇中尉许愿的时候,魔术师变得烦躁起来,尽管这位观众还没有对他说出自己的愿望;魔术师飞快地跳下桌子,试图溜到帐篷外去。
正如一朵花从来不会有充足的蜜,人在一天当中也不会有足够的智慧,奥普伊奇中尉心想。与此同时,他追上魔术师,揪住对方的衣领。他在一只木桶上坐下,让魔术师跪坐在地上。
“把舌头伸出来!”他命令道,魔术师立刻照办了。“下雨吗?”
魔术师点点头,尽管并没有下雨。
“撒谎的家伙!你以为你可以耍弄我,就像耍弄在你帐篷上面飞的那只鸟那样?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想溜走。你是的里雅斯特的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上尉的公子。”
“没错。现在别绕弯子。你到底能还是不能把别人的愿望变成现实?”
“在你身上不行。不过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做到。我可以把秘密告诉你。在君士坦丁堡的一座圣殿里,有一根石柱,上面镶嵌着一块紫铜盾牌。那块盾牌的当中有个圆孔。任何想许愿之人必须把大拇指插入那个圆孔,同时手掌紧贴在上面,绝不能让手掌离开那块铜板或是让大拇指离开那个圆孔,然后他的愿望就会得到回应。但是要小心,先生,要谨慎啊。如果上帝想要惩罚一个人,他会在满足你一个愿望的同时,赏赐你一个可怕的厄运。说不定他就是这样对待他所眷顾的人的,我们并不了解,但是对我们来说,无论怎样都是一回事。所以要谨慎啊,中尉。而且千万别忘了《记忆是灵魂的汗水》这首歌。”
“你扯的这些,我一点儿都不信,”中尉回应道,“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否帮我找到我父亲?自从沙石越来越细、风越来越强劲,我就一直未曾见过他。我知道他正朝着莱比锡那边撤退,可我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
“我没法告诉你他在哪里,不过我能告诉你的是,有一伙扒手和江湖骗子每个礼拜四会到这座帐篷来,给容易受骗上当的人们演戏。他们表演的是你父亲,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上尉的死。”
“你说死是什么意思?他还活着呢!”
“我知道他活着,中尉。可这就是那出戏的名字:《奥普伊奇上尉的三死>。”
“你所说的这些,我一个字儿都不信。”中尉再次说道,随后就走开,睡觉去了。
***
然而,到了礼拜四,小奥普伊奇还是作了一番调查。在魔术师的帐篷里,那伙人的确正在表演他父亲——“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的三死”。小奥普伊奇走进帐篷后,当即质问他能逮到的第一个戴面具的演员,他们怎么竟敢表演一个活人的死;那个演员却镇静自若地回答说:“你应该知道,先生,这出戏的费用是哈拉拉姆皮耶上尉本人亲自支付的,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舞台鉴赏家和戏院与喜剧捐助人。他如今正在易北河一带打仗呢。”
自然,因为知道的里雅斯特的奥普伊奇家族长期以来都是戏院赞助者,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中尉无奈,只好坐下来看演出。帐篷里的人们发现他时,似乎全都愣住了。他们早就认识他。他对演员们说,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开演了。
刚开始,一个嘴上粘着别人的胡髭、身穿法军束腰大衣的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他扮演的就是奥普伊奇上尉。四个女人和一个姑娘站在他的周围。其中一个女人转向上尉,说:“的确,我们立刻就明白了我们站在什么地方,所以请记住,我不是你外曾祖父的灵魂,我也不是借吸血鬼的形象来表现他。他已经死了,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不管是他的肉体还是他的灵魂。但是由于死本身不会死去,所以我出现于此。我就是他的死。站在我旁边的这位是你的曾曾祖母的死。她留存下来的一切全都在这儿。假如我们在这点上能够心有灵犀,那么我们就可以往下继续了。话说回来,你的每一位先祖都只有一个死。可你却不是这样。你会有三个死,这三个死都在这里。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这位可爱的妇人和这位姑娘,她们就是你的三个死。仔细看看她们吧……”
“我会留存下来的一切都在这儿啦?”
“是的,都在这儿了。而且绝非可有可无。但是,上尉,对这些死,你是不会注意到的。你会穿过它们,一如你会穿过凯旋之门;而且你会继续你的征程,就好像它们并不曾发生过。”
“可是在我三死之后,在我因第三次死亡而变成吸血鬼之后,会发生什么?”
“在一个瞬间,无论对你还是对别人来说,仿佛你仍然活着,仿佛未曾发生任何事情,直到你经历了你的最后之恋,直到你引起一个女人的注意,你会跟那个女人繁衍后代。就在同一个瞬间,你会从世界上完全消失,因为存在三次的灵魂不能生育后代,正如一个人因为三次死亡而变成吸血鬼之后不能生育孩子一样。”
随后,帐篷里昏暗下来,可以听到一头熊的咆哮。当戏台上的灯光再次亮起时,一个身穿法军束腰大衣、扮演奥普伊奇上尉的男子正在为了宝贵的生命与一头硕大的熊进行搏斗。男子把他的匕首刺进那头野兽的身躯,而那头野兽在垂死挣扎中,冲着他泚了一泡尿,呛得他窒息过去。男子和野兽一起倒在地板上……
观众鼓掌欢呼;演员们为了祭奠那个死去男子的灵魂,送给每位观众满满一勺煮熟的麦粒。有人评议说,这便是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上尉的第一个死。接下来表演的是他的第二个死。
第一场里的那个漂亮妇人上场,走到观众面前,说:“你们这些人不晓得如何测算你们的日子。你们按照长度测算日子,说它们长达二十四个钟头。然而有时候,你们那些日子的深度比它们的长度更为恢宏,而且一日的深度可以相当于一个月甚或一年的长度。正是因此,你们不晓得该如何囤积你们的生命。更不要说你们的死了……”
话刚说到这儿,奥普伊奇上尉闯进帐篷。他手里拿着一只军用双筒望远镜,逼得观众纷纷向一旁闪躲。紧随其后出现的是一个身穿奥地利军大衣、手持来复枪的男子。上尉转了个身,把望远镜举到一只眼睛前面。与此同时,另外那个男子透过那只望远镜击毙了他。上尉摔下马背,那匹马则因为没了约束,蹿进夜幕……这便是奥普伊奇上尉的第二个死。演员们为了祭奠他的灵魂,再次送上满勺满勺煮熟的麦粒。
接着,第一场出现过的那个姑娘上场,走到观众前面,行了屈膝礼。
“不要离开啊。我的死今夜很不安生;把你的手指插进我的耳朵,好让我即使在睡着时也知道你在这儿吧。听!在黑暗中,心儿跳出了一个人的全部岁数,这些岁数都是在我们内心完成的……”
这就预告了上尉的第三个死,亦即最年轻的死的到来。戏台上(一如外面),夜幕已然降临。两个男子拎着提灯,握着军刀,走向对方。很显然这是一场决斗。其中一位扮演奥普伊奇上尉(身穿法军大衣);另一位扮演奥地利军官。扮演奥普伊奇的那位突然停住,将他的军刀插在地上,提灯挂在刀把上,然后隐入黑夜,准备从后面袭击敌人。他的敌人正迟疑不决地站在几步外的地方,而他则盯着敌人的提灯,从黑暗中迎面摸了过去,也搞不懂对手究竟在干什么和为什么毫无动静地停在那里。恰在此时,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在一片漆黑中径直撞上奥地利人的匕首,距离对手狡猾地插在街道中央的军刀和挂在上面的提灯还有很远。这就是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上尉的第三个死。
我有一事不明,离开帐篷的时候,小奥普伊奇这么想。
而就在此时,有个声音在他身后说道:“幸好你不明白!”
中尉回转身,看见头发上插着玫瑰花的魔术师,就问:“真相是什么?我父亲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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