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既非恶魔,亦非圣洁;但它撼动了我牢狱般的性情之门;犹如腓立比的囚徒,自屋内往外冲出。我也是这种感觉。刚果的生活,撼开了我牢狱般的性情,让邪恶的艾达们全都往外冲出。
做家庭作业的时候,为了逗弄我心中代表邪恶艾答①的那一重自我,我按照记忆在一张三角形小纸片上写下了这段引语,递给了利娅,在上面问道:来自圣经哪一节?利娅自认为在圣经方面是天父的明星学生。明星学生:利佩鼠宝宝。②鼠宝宝小姐读了那段引文,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在下面写道:“《路加福音》。我不确定是哪一节。”
哈!我脸上没有笑容,照样能笑得很响亮。
引文来自《化身博士》,这本书我都读了好多遍了。我对杰克医生的阴暗欲望和海德先生的畸形身体满怀同情。
在我们逃离伯利恒阴郁的图书馆之前,我又刚读了《天路历程》和《失乐园》,比起《化身博士》和其他许多天父闻所未闻的书,如艾米莉·狄金森小姐的诗集和艾德加·爱伦·坡的《怪诞故事集》,我刚读的这两本书的情节线索更薄弱。我很喜欢坡先生和他那首揭穿秘密的《乌鸦》:再不永③!
母亲注意到了,但什么也没说。是她起的头,给利娅和我大声朗读《诗篇》和各种家庭经典读物的。母亲对圣经怀有异教徒般的欣赏之情,对像“求你用牛膝草洁净我”“巴珊大力的公牛四面困住我”“将我的麻衣脱去,给我披上喜乐”之类的句子特别着迷。如果不逼着自己承担起母亲这一高尚职责的话,那她也有可能会穿着麻衣跑遍田野,在野牛群中遍寻牛膝草吧。她心心念念地以为利娅和我都天赋异禀。我们读一年级时,伯利恒小学的老处女校长利普小姐对我们进行了考核,宣称我们极有天分:对于利娅,是因为她在阅读理解测试中轻而易举就考出了炫目的分数;而我则是因为沾了光,鉴于那些完好无损的部件运行正常,我被认为拥有同样的头脑。这让母亲震惊不已。直到那时,她让我们所受的教育也不过是我们赤脚从牧师家走到街角集市的一路上在道旁沟渠所认的野花名。(天父灼人的眼神并不会关注我们:太阳啊,是不会照耀我们的!④)我对母亲最早的记忆就是草丛里一双笑呵呵的蓝眼睛,小孩子似的在地上滚来滚去,蕾切尔和利娅用紫苜蓿当首饰把她全身上下都打扮了一番。可一旦利娅和我成了天才,一切就都变了。母亲似乎因老师公布的这则新闻而沉稳起来,仿佛受到了上帝特别的惩罚。她变得谨言慎行、雷厉风行。她不再让我们在大自然中漫步,而是着手办了张借书卡。
她没必要这么神秘兮兮的,因为天父知晓一切。第一次听到利普小姐的说法时,他只是翻了翻白眼,就好像有人告诉他,说他家院子里的两只狗用口哨吹着“迪克西⑤”的音调似的。他提醒母亲别轻慢上帝的意志而对我们俩期望太高。“让女孩读大学,就像把水泼进鞋子。”只要有机会,他就喜欢这么说,“很难说哪种情况更糟,是把水倒掉,浪费水好呢,还是把水留在鞋子里,让鞋子坏掉好。”
所以,我应该永远也没机会因为上大学而弄坏皮鞋了,但我确实欠了利普小姐很大的人情,因为她没在小学期间把我和那些废物同等对待。若是一位不善观察的校长,就会认为利娅有天分,艾达则需要特殊教育,需要同伯利恒仅有的六个天生弱智,只会吮手指、揪耳朵的野孩子待在一起。我要是和他们混在一起,就将学会怎样揪自己的耳朵。狂笑、无知、无聊、智障。我对那些孩子完全没有好感。
哦,但看着我这个小可怜跳了级,甩开了她们的孩子,数学更是学得特别顺溜,伯利恒的主妇们确实心烦意乱。到了三年级,我开始心算杂货账单,悄悄地写下来,递出去,比德尔玛·罗伊斯用收银机算得快多了。这成了轰动一时的事件,总能引人围观。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只是被那些喋喋不休的、乱糟糟的数字吸引了过去,想让它们变得有秩序。好像没人意识到求和只需要最基本的方法和集中注意力就行了。诗歌就要难得多。而回文要是写得完美,就会很有品位:自我突破,突破自我!⑥然而,给人留下印象的,总是那张薄薄的灰色杂货账单上的总金额。
我的爱好就是不去理会得不得奖,学一门精一门。我能读写法语,在基兰加,上过昂德当夫妇办的学校的所有人都说法语。姐妹们似乎都静不下心来学法语。就像我说的,说话和生活中的其他各种把戏一样,从某种意义上看都是一种分心的消遣。
从头到尾读完一本书后,我会再从尾到头读一遍。从尾到头,就成了另一本书,从中可以学到新的知识。知识新的学到可以从中,书另一本成了就,到头从尾?⑦
同不同意,都随你便。这是另一种读书的方法,虽然有人告诉我正常的头脑根本没法理解这样的话:识知的新到学以可中从,书本一另了成就,头到尾从。我的理解是,正常头脑都能像我那样看待词语,只要它们足够诗意:可怜的丹渐渐消沉⑧。
我自己的名字,就像我习惯认为的那样,叫作斯莱普·伦艾·达艾。有时候,我会不假思索地这样写下来,让别人大吃一惊。对他们来说,我就只是艾达,或者有时候对姐妹们来说,我就是那个沉闷的单音节词艾德。柠檬汽水,邦迪,磨损的路障,拿弹簧刀的叛徒,实话实说。⑨
我更喜欢艾答这个名字,正着反着读都可以,就像我一样。⑩我就是一句完美的回文。疯透了!?我在笔记本的封面上横着写了一句对他人的告诫之辞:
不论是正在消逝的还是备受尊敬的,凡艾德遇见的都将失色!?
我双胞胎姐姐的名字利娅,我更喜欢把它拼成李。?因为那样能让她显得像一股滑溜的肌肉,通常我都是从背后看向她,她就是那样。
刚果是一个能让人把同一本书读上千百遍的好地方。尤其是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我们成了漫长时光的囚徒,姐妹们越来越无聊。但书是有的,有的是书啊!书页上喋喋不休的词语让我的眼睛和它们一起翩翩起舞。其他人读上一遍就完事儿了,而艾答,却能在反反复复前前后后中有许多发现。
基兰加的雨季如同一场瘟疫降临到我们身上。别人提醒我们雨季会在十月到来,但七月刚结束——在基兰加,除了我们,没人为此吃惊——上方宁静的天庭就开始倾倒水桶了。桶水倒倾!照母亲的说法,就像是在下草耙子?。天上下起了猫猫狗狗青蛙泥沼然后又下起了蛇和蜥蜴。我们得了雨的瘟疫。这样的瘟疫,我们在佐治亚州从没见过,做梦都没梦到过。
在门廊的廊檐下,我们的玛土撒拉尖叫着,像笼中的溺水者。玛土撒拉是只非洲灰鹦鹉,它的脑袋看上去像罩了层漂亮的鳞片,锐利的怀疑眼神和利普小姐的很像,它有条猩红色的尾巴,住在一只好看的竹笼里,竹笼有露丝·梅那么高。它的栖木是从一把老式码尺上截下来的一段,挺结实,横截面呈三角形。很久以前,有人拿了一把三十六英寸的码尺,从第十九英寸刻度处折断,把后面的那一截给了玛土撒拉,用来指导它的行为。
据说鹦鹉的寿命很长。在世界上所有的鸟类中,非洲灰鹦鹉模仿人说话最是惟妙惟肖。玛土撒拉也许听说过这回事,也许没听说过,因为它嘟囔得厉害。它一整天都在对自己嘟囔,就像沃顿外公那样。大多数时候,它会说一些令人费解的刚果语,但也会像坡先生的乌鸦那样说断断续续的英语。大雨降下的第一天,它扬起脑袋,透过暴风雨的轰鸣用我们的语言尖声叫出了两个最连贯的句子:第一句,用的是玛玛·塔塔巴的下行语调,“快醒醒,福尔斯修士!快醒醒,福尔斯修士!”
后一句是低吼:“滚开,玛土撒拉!”
普莱斯牧师从窗边的书桌前抬起头,注意到了“滚开”这个词。福尔斯修士那道德上可疑的幽魂似乎沉沉地压在了我们身上。
“那是只天主教的鸟。”牧师宣称。
母亲正在缝补,抬起头望了望,又低下头去。我们姐妹几个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巴望着父亲能让玛土撒拉抄写“经文”。
乏味的经文是我们的家庭惩罚。其他孩子很走运,犯下罪过,也许就是被抽上几下。但我们,普莱斯家的姑娘们,却会受圣经的责罚。牧师垂下眼帘,目视下方,宣称:“你们都会经文。”然后,任由我们在他的钩子上扭动不安,他则在一张纸上慢慢写下几个字,比如:《耶利米书》第四十八章十八节。然后说,向阳光或《哈迪兄弟》说再见吧,你这可怜的罪人,应花一下午时间用虔诚的左手握着铅笔好好抄写《耶利米书》第四十八章十八节,“住在底本的民哪,要从你荣耀的位上下来,坐受干渴……”以及随后的九十九节经文。整整一百节经文要准确地以手写体抄出来,因为最末一句才揭示了你的罪。就拿《耶利米书》第四十八章十八节来说,第一百节是《耶利米书》第五十章三十一节:“主万军之耶和华说,你这狂傲的啊,我与你反对,因为我追讨你的日子已经来到。”只有写到那第一百节之时,你才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受狂傲之罪的惩罚,尽管你或许已经猜想到这一点。
他有时候会让我们抄历史久远的钦定版圣经,但还是更喜欢使用美国译本,其中有他特别钟爱的《次经》。牧师的一项心爱计划就是:让其他浸信会教徒熟读《次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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